文/江慧真


一個即將下台的官員,訪客不但川流不息,辦公室門一開一關之間,還飄出陣陣剛送來的鮮花香味。這種氣氛,和內閣部會首長下台時往往「門前車馬稀」,簡直大相逕庭。這個人,就是台北市文化局長龍應台。

十二月十八日上午,龍應台的辦公室外,擠滿了人。一位趕來致意的前文化局員工已經等了半個小時,她訝異的說:「怎麼好像到診所看病,還要掛號!」接著,兩個文化圈的人拿著龍應台簽名的書走出來,興奮的交換觀察說:「她在螢幕上看起來那麼巨大強悍,怎麼本人卻好嬌小!」

龍應台,當年那個「野火」作家,三年前,驟然變成自己為文臧否的官僚體系一環後,龍應台以近乎潔癖的理想性格,一次次衝撞著政治的「常規」,在她形容像「龐然巨獸」的政府體系下走過一遭,那個筆力千軍萬馬的龍應台,三年後的今天,似乎變得脆弱而渺小。

‧ 堅持「王見士」
馬英九半夜到她家門前


一九九九年七月,為了找一個稱職的文化官,台北市長馬英九飛越半個地球,來到德國。

當時,過慣打赤腳種花、帶孩子的自由日子,偶爾幫歐洲五家報紙寫寫專欄的龍應台,對於馬英九約她到法蘭克福機場附近旅館見面,堅持古來「只有王見士,沒有士見王」。馬英九最後只好包下計程車,半夜親自來到龍應台的家門前,龍應台終於點頭拋下一切,回台成立文化局。

三年了,龍應台似乎還是不適應穿鞋,她穿著便裝休閒褲,只套著白色短襪在辦公室跑來跑去,好不容易坐下來,眼光卻顯得慌亂。慌亂的原因,是馬英九覓才小組遇上了難題,找不到文化局長接替人選。情急之下,原本決定聖誕節前要辦妥去職,回德國和兩個寶貝兒子團聚的龍應台,又要臨時決定延後休假,等到明年二月馬英九找到人,才能解脫。

對於即將解脫官場文化,龍應台卻沒有預期中的輕鬆,「因為還不能走,沒有時間去感覺、去幻想解脫的快樂!」她說。一千天的日子煎熬,龍應台迫不及待的想要逃離,而且她形容這個急迫是「我一時一刻都不能等」!

龍應台積極求去,引起了文化界一陣騷動和慰留。文化評論家南方朔對龍應台說,既然做得不錯,就不要跳下舞台,留戀層次較低的「立言」世界,應該繼續留下來「立功」。當時還發表過「萬言書」反對龍應台當官的民運人士魏京生,也反過來勸龍應台,台灣需要這種敢挨罵又敢罵人的人!而馬英九本人更是數次以「誠懇的眼神」慰留她,龍應台都搖頭說:「對我無效!」

‧ 松鼠爬籠子
官僚體系讓她失去創意


為何非走不可?龍應台看著辦公室角落那台擱置許久的腳踏車的車輪說:「在官僚體系裡工作,就好像松鼠爬籠子,爬久了之後你會疲憊不堪,心理完全的疲憊,讓我已經失去創意!」

累了,不如放長假充充電再出發?龍應台也搖了搖頭。文化局員工說,每次龍應台回德國休長假,雖然明明在陪小孩,越洋交代事情的傳真,卻還是一張張的傳進辦公室。

「我知道我這種性格,沒有徹底卸下的話,是得不到休息的。加上我對權力是警覺性非常高的人,退出這個松鼠的籠子,也就是退出權力的核心,這種休息沉思的空間是絕對必要的!」龍應台說,對她而言,恐怕只有佛家的「捨」,要全部斬斷,「作家龍應台」才能真正再重新呼吸。

從一九九九年九月六日,龍應台走馬上任,一直到今天,每天工作時數還是高達十五、六個小時。龍應台一度異想天開,想乾脆放一張沙發床,直接睡在辦公室,省得上班回家來來去去,還是當時的副局長黃才郎連忙警告她這樣會得「退伍軍人症」,她才作罷。

「體力很難支撐,常常覺得連站的時候都在睡覺,那是一種腦力的透支!」對於血液裡始終蟄伏著「文人性格」的龍應台來說,長期無法解除疲勞,除了工作上的政治挫折外,也苦悶著沒有時間和朋友快樂的「喝酒、聊天、談詩」。

‧ 不適應官場
半夜打電話向馬英九求助


而回首當官這三年,最讓龍應台無法釋懷的,還是議會!「我當年完全不知道!這艱難的程度超過想像!」龍應台說。上任第一個月,因為議員陳淑華質疑她不是台灣人,龍應台高舉右手大喊「我抗議」的驚人之舉,大大撼動台灣政壇。八個月後,為了返回德國參加長子安安十四歲成年禮,在總質詢時提出請假,卻被視為藐視議會,讓龍應台淚灑發言台。兩個月前,都已到了議會最後一次會期,龍應台為了抗議議員總是遲到,還請來交響樂團在議會殿堂上演奏,也再度爆發強烈的府會衝突。

外界不解,龍應台磨合了三年,怎麼還是學不會政壇上那套打躬作揖的「議事規則」?「最難忍受的就是議事空轉!如果議會是一個有效率的機制,大家進來後真槍實彈的辯論,這也就值得,但是不是,大部分時間都是空耗!」說著說著,龍應台不自覺握起拳頭:「如果是作家龍應台,早就拂袖而去了!」但她學會壓抑自己,強力自我催眠、叫自己忍耐,要把事情做完、把任期做完。

剛開始,這種無法適應的挫折,還一度波及到「老闆」馬英九,兩、三個月不到,馬英九就會在半夜接到龍應台的求助電話。「一開始我認為,是你找我回來跳火坑的,你應該要來安慰我!」但龍應台後來發現,馬英九自顧不暇,也需要別人的安慰,她頓悟了:「馬英九需要的,不是首長給他麻煩,而是首長幫他解決麻煩!」之後,馬英九半夜再也沒有接過龍應台的訴苦電話。

政治上的煩悶,龍應台可以用意志力控制,但是每天想念兒子的母性,卻是理性無法壓抑,晚上一闔眼卻馬上跳出來。「當媽媽,是很會做惡夢的!每天都在想,他們走在路上,會不會發生什麼事情,綁架、撕票種種恐怖事情,我都會去亂想!」

‧ 一千天的電話
兩個孩子跟她變成朋友


「我整整通了一千天的電話!」認識龍應台的人都知道,這個在議會被稱為「文化希特勒」的鐵娘子,只要談到兒子,最後通常都是以淚收場,而「婚姻」更幾乎是她完全拒談的隱密地。每次送兒子搭機離台,龍應台都是哭著離開,有一回,遇上也去送機的前新聞處長金溥聰,還哭倒在他身上,讓金溥聰急得以為發生了什麼事。

十七歲的長子安安和十三歲的次子飛飛,是龍應台的牽絆也是動力,除了天天通電話,每隔幾個月也會飛來台北相聚,跟著局長媽媽一起上班。隨著在台的時間越久,兒子的長大和成熟,就越讓龍應台覺得陌生和遺憾。轉眼才三年,兩個兒子都變成了朋友。

龍應台舉例,安安現在竟然會和她討論起德國的經濟問題,有一回,看到計程車司機堅持不收龍應台錢,安安語出驚人的說:「妳這個文化局長當得大概還可以,但妳不可能當上市長!」龍應台問他:「為什麼這樣小看我?」安安老成的回答:「因為你不懂經濟、不懂財政,而且你人太天真、政治太複雜!」而原本總是膩在身邊的飛飛,也在十七日通電話時和她相約:「明年四月我要和妳一起去北京!」因為學校歷史課上到長城。

儘管心境已經要離開,桌上如山的公文,和開不完的會還在等著龍應台。龍應台說,很多十年、二十年的計畫,下一任都要接著做下去。這位台北市首任文化局長,憑著文人性格,不僅在政治運作、文化建設,甚至在人文關懷、古蹟綠樹的維護上,都寫下許多創舉。不少人也懷疑,當龍應台離開後,接任的局長要如何下手?而文人龍應台的巨魅,又會不會繼續盤旋在台北上空?

龍應台說,台北是個「臥虎藏龍」的地方,原來是一條龍,現在把虎找出來,然後再另闢蹊徑,以原來的基礎、不同風格去做就夠了,畢竟「虎和龍是不一樣的!」也無從比較起。

離開文化局後,龍應台要做的第一件事,是花半年時間,整理出一本「城市文化政策」專業書,給台灣各縣市或華文世界做參考。然後,在台北與歐洲之間來來去去,至於來去之間會寫出什麼,龍應台自己也無法預測,但最後,她給自己下了個結論:「目光銳利的龍應台是不可能消失的!」

from 商業周刊電子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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