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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文山 自創漢字新解 蘭亭序打開故宮大門

白刷刷的大刀、亮晃晃的燈籠、女人的尖叫、散落的木屐,舞台上,廖添丁帶著兩位喬裝日本酒家女,不意和日軍狹路相逢,廖添丁一被識破,瞬間和日軍暴發一場追逐廝殺的混戰。

去年12 月底,國家戲劇院,李國修屏風表演班新作〈六義幫〉賣座加演。一身唐裝、蓄小鬍鬚的方文山,化身義賊廖添丁,在戲裡穿梭時空來去。方文山眼神窄細、話不多,看似狠角色,一會耍刀、一會比拳、一會兒作勢跳上屋頂......他的現身,為台灣幫會史增添一頁傳奇。

故宮吟唱流行樂 破天荒

舞台劇是方文山在2008 年的新嘗試,無獨有偶,去年11 月,方文山也受邀到故宮演講。大姑娘上花轎,故宮破天荒播放周杰倫新作〈蘭亭序〉MV,流行音樂進故宮,有史以來頭一遭。

當時故宮正展出「晉唐法書名跡展」,包括多幅難得出庫房的絕世珍品,而有「天下第一行書」美譽的蘭亭序,也在其中。

在故宮副研究員、前台北縣文化局長朱惠良的精湛導覽下,小小的展覽室裡,擠滿歌迷和聽眾,寸步難書法展結合流行樂,是周功鑫讓故宮年輕化的新嘗試。。移。方文山當場有感而發,「千年前的東西,距離我不到15 公分耶,這種『超時空接觸』的感覺真奇妙。」

故宮推廣書法藝術,找方文山站台。〈蘭亭序〉隔了1656 年,跨時空有了新知音,老故宮響起流行樂。故宮也愈來愈年輕了。故宮院長周功鑫說:「董陽孜告訴我,方文山寫了一首歌叫〈蘭亭序〉,書法展結合流行音樂,是為了吸引更多年輕人來故宮。」

為拍這支〈蘭亭序〉MV,方文山向董陽孜求字。董老師親筆手書「月下門推」、「人雁南飛」、「無關風月」、「情」等墨寶,3 分鐘MV,全是墨香淋漓的書法。

創造歌詞與文學的貌合神離

這幾年,以方文山為首的「中國風」音樂,成為華人地區近年崛起的流行樂種。早在歌手到大陸演唱解禁前,方文山便開始創作中國風歌詞。他說:「我的中國風,不為是刻意迎合中國市場,而是這些歌詞反映我的價值觀。」

事實上他所有三百多首創作中,中國風的歌不及30 首,不到九分之一;但中國風卻成為他最鮮明的旗幟。

方文山在意什麼價值觀呢?對於中文,方文山情有獨鍾。他當兵時,汗水濡濕的口袋裡,藏著他一讀再讀的宋詞。高職畢業的他,全靠自修文字基本功,成為當今華人世界赫赫有名的「方老師」。

他說:「我一直都很喜歡漢字,尤其是繁體字,如今還通用的活文字裡,漢字是唯一尚在使用的表意文字,這是一項何等驕傲的事情啊!」他的中國風創作,其實是一種出於對古詩詞的「擬仿」。

「擬仿」不是重覆拷貝,一式一樣的照抄,而是依照主觀的審美目的,進行「貌合神離」的創新。「貌合」,指他承襲唐詩宋詞的韻文型式,著重文句的韻腳鋪排;而「神離」指的是他寫現代人的fu,新時代男歡女愛的戀人絮語。

舉例來說,〈蘭亭序〉第一句「蘭亭臨帖 行書如行雲流水」,自然來自蘭亭集序的行書;再如「月方文山首次執導MV,在歌曲〈蘭亭序〉中融入大量書法元素,打造史上最墨香淋漓的流行音樂。

董陽孜的「情」字書法,點出流行音樂永恆主題。下門推 心細如妳腳步碎」,前句典故出自唐朝韓愈,在月夜裡聽見賈島吟詩,有「鳥宿池邊樹,僧推月下門」兩 句,勸他把「推」字改為「敲」字,於是推敲推敲的文字因緣傳為古今美談。又如「一行硃砂 到底圈了誰」,借老師批作文的硃砂,象徵在愛情的兩難你會圈選 誰?

又如更早的〈髮如雪〉,就用了李白的將進酒「君不見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復回。君不見高堂明鏡悲白髮。朝如青絲暮成雪。」而〈東風破〉的「破」原本是指曲破,是詞的曲譜,方文山解釋,用{page}來形容琵琶彈到入破時的情況,指KEY 到了最高點叫「破」。

好比「愁」,這個古老的情緒字眼,在〈菊花台〉中被引作「秋心拆兩半」,最後一句,「徒留我孤單在湖面成雙」,就借取李白「舉杯邀明月,對飲成三人」的意象,一個人孤單行吟湖畔,和水面倒影映照,同時更顯踽踽獨行之愁悶。

古借今用 以含意取勝

方文山的中國風最擅長「古借今用」,比較現代的用語是「古今套利」,他的創新,其實不再標新立異,而是以古為新;而套利是把不同時空的元素,改頭換面,保留有用的部分,創造不同的新價值。

他拿下第二座金曲獎最佳作詞人獎的〈青花瓷〉靈感則來自「汝窯」。那時方文山到故宮看「大觀」展,讀到五代後周柴世宗,稱讚柴窯燒出的精品,「雨過天青雲 破處,這般顏色做將來。」這一句,讓他腦海靈光乍現歌詞的第一句──「天青色等煙雨,而我在等你」。兩句都有一個「等」字,點出愛情中最無奈的就是「等 待」,有如想看雨後清朗無瑕的青色天空,就只能耐心等待雨停。

這是情歌,但「汝窯」色澤溫潤、釉汁瑩澈,不足以形容他想表達的愛恨交纏複雜心理,而歌名若叫「汝窯」也不夠動聽,於是借取初燒於唐代,在明代大放異彩、外銷西方的「青花瓷」作為歌名。

〈青花瓷〉在大陸央視春晚大會上由周杰倫一唱,轟動中國,最近成為北大自主招生的國文考題挑語法錯誤,北大雖未公佈答案,方文山要大家輕鬆看待,這也顯示流行音樂的影響力,已非昔日可比。

以前的情歌迷濛的呢喃,方文山界定了流行音樂的新詞風。他的歌詞創作,很難模仿,卻有原則,「寫詞,我要求要有畫面感、時空精確的座標、韻腳的追求。」方文山歸納說。

意境搭配音韻的畫面詮釋

他解釋,這些元素和宋詞是一樣的,「畫面感」增加詩詞裡的視覺觸感,好比唐詩宋詞裡一定都有植物,如芭蕉、柳樹,他的歌詞也用了植物,如花戀蝶、黃金葛、菊花等。

除了強烈的畫面感,方文山刻意維持一個色調,同一個時空架構。「我的韻腳詩如果講森林、精靈,絕對不會出現斑馬線,我講東區都會愛情,也不會有蝴蝶出現。」他說。

好比〈七里香〉全首都是田園風,蕃茄、秋刀魚,絕不會飛來一個和場景不搭軋的東西。如果故事設定在都會咖啡館,就可能出現霧氣、玻璃、唇印、高腳椅,而不會有江南、柳條......

方文山說,「我刻意維持畫面的純潔度。不同時空與場景的元素我會迴避。接著將文字以拍電影方式連接,敘述出來。」而強調對韻腳的追求,更是方文山念茲在茲的重要元素。

他認為古韻文都注重文字的韻律和音樂性,但白話運動後,詩詞和韻腳分家,新詩卻大半失去節奏或音樂性,非常可惜。這幾年,他還出版詩集,大力倡導「韻腳詩」。

他指出,現代流行音樂工業,通常先有音樂,再發給作詞人「填詞」,就像古代宋有詞牌,元有曲牌,文人依韻腳格式創作。這和現今「填詞人」在音樂的限定中,尋求遣詞用字的創意一樣。「流行
音樂很有渲染力,滲透性強的原因是,因為有韻腳,讓聽覺(音韻)輔助了視覺(文字)的記憶。」他說。

方文山愛書法是對於漢字的移情,寫中國風是對漢唐文化的眷戀。他有時看似打扮前衛,又身處瞬息萬變的流行樂圈,但說到底,他可是個民族文化至上論者。

兩年前,他應邀到北大演講,面對全場三百多人,他卻講了一個頗為嗆辣的題目「一個沒有質感的民族」。他認為在這個全球化一切都「像工廠同一套模具的輸出品一樣」的時候,大家要重視自己的華人民族質感,「有質感的東西可以深入骨髓,那是文化底蘊濃稠度的一種展現。」

因此方文山每每看到有點歷史的老建築,總是忍不住多看幾眼。他神情嚴肅地說,「古蹟建物本身所營造的歷史空間感,是提供人們共同記憶最重要的一種依據。所謂的共同記憶,是一種對土地的認同,一種曾經共同生活的情感。」

記憶交織跨時空的際遇

他既無法保存整條街、整棟建築,於是只好保存「縮小版的歷史文物」。熟悉方文山的人都知道,他花了上百萬元收藏很多日據時代的鐵牌和車牌。這些別人看來 「破銅爛鐵」的東西,對他卻意義非凡,表面上他蒐集這些生鏽斑駁的老古物,但深入來看,他要蒐集的是更抽象也更無情的「時間」。

他想要透過眼前一小片物件,來「馴化」流動不止的時間,讓它以物件的型式被固定下來。這時間的肌理、皺褶,展現成為物件的「故事」,他分享,「譬如一塊已經拆遷的眷村門牌,當初是住著怎樣
的一個外省家庭?一塊早期三輪車的營業車牌,又是如何餵養了一個殷實的本省人家?」

就連他到大陸宣傳,在緊湊的行程裡,要求工作人員帶他去快要拆除的北京胡同憑弔,「順便搶救下幾塊×× 胡同鐵牌」。他說,「這個空間已經灰飛煙滅了,但與它共有的某個物件,卻被我留下來,成為我眼光觸及的一部分。」

他依戀古物,其實是對一整個歷史的「移情」作用。這些東西,變成他口中珍藏的「時空膠囊」,成為他的記憶之錨,愛戀的對象。他更保留自己人生階段不同的物 件,國小姓名學號單、驗血單、入伍通知單、機票、飛機上的糖包、峇里島海邊的沙、飯店房卡、前女友摺的小星星......他的家,儼然是他個人生命史的 「故宮博物院」。

「我喜歡『記憶』這個東西,人的一切情感都建立在記憶的累積。我對記憶這件事很迷戀、好奇和不解。」他剛拍了一部「華山二十三」的電影,就是探索一對愛侶,女的失去了記憶,男友如何重新找回往日甜蜜的故事,方文山問道,「如果我們對愛失去了記憶,那愛情將會變成什麼?」

說到最後,方文山的心靈竟如此老成,他對歷史大江東去的哀嘆,個人微小的努力護衛過去。流行音樂朝生暮死,但方文山卻努力營造一種千年難得的際遇,和記憶拔河,向歷史斡旋,與古人談判,約時間談一場沒有輸贏的戀愛。


from 30雜誌電子報 ( HTML 圖文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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