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歷了100次的哭泣與思念，
從第101次開始，我要為了妳，
以微笑面對這個世界！
那隻狗快死了。母親從老家打電話來。
自從工作之後，我就不曾回過老家，所以已經有四年沒看到那隻狗了。牠是我高中畢業的那年春天撿回來的，今年已經八歲了。雖然差不多可以稱之為老狗，但還不至於蒙主恩召吧。
我想起狗的身影，渾身覆蓋著褐色長毛的雜種小型犬。這隻可愛的小母狗有著飽滿的額頭，眼睛中的黑眼珠佔了一大部分。
母親在電話彼端娓娓說著。
──上次也是突然出了狀況。
談話內容回到狗身體發生驟變的一年前。
有一天，狗的身體突然，真的是很突然地腫了起來。母親納悶著牠到底怎麼了，才第二天，牠已經意識模糊，無法走動了。緊急送醫之後，發現，牠的BUN值超過了170，發生了嚴重的腎功能不全。
醫生說，牠能活著已經是奇蹟了，母親聽了不禁淚眼婆娑。狗閉著眼睛躺在診療台上，雖然服用了消腫的利尿劑，但仍然無法順利排尿。
狗直接住院了，在一個小房間內接受點滴治療。隔著圓形的窗戶，只能看到牠微微起伏的白色腹部，勉強可以確認牠還維持著呼吸。
第二天，第三天……狗的身體情況絲毫未見好轉。小房間內，打著點滴的狗像死了般躺在小房間內。
──你爸也在。那天，應該是星期三吧。
母親拖著尾音說道。
狗住院後，第一次張開眼睛是在星期三的上午。隔著小小的窗戶，牠微睜雙眼，無力地看著父母。
『喔！』父親歡呼起來，母親也同時叫著『這裡！』當時，母親含淚敲著窗戶。
狗微微張開嘴，搖了搖尾巴，雖然那只是如微風輕拂般的小小動作，然而，牠的確看到了父母，輕輕搖動了尾巴。
──那時候，牠應該是看到了我們，才點了火。
母親使用了點火的字眼。
從那天之後，狗的病情漸漸好轉，意識也逐漸清晰，每次見面，牠搖尾巴的動作也越來越大了。牠身體的浮腫漸漸消失，最後，終於順利站了起來，醫生說，牠的病情能恢復得如此迅速，簡直是奇蹟。
──牠一定是一心一意想要回家裡來。
出院那天，被母親抱在懷裡的狗露出了極其安心的表情。
──回到家裡，牠東看看，西看看，臉上的表情很幸福。
母親說，她至今仍然忘不了牠當時的表情。
之後，狗在家渡過了一整年與疾病搏鬥的日子。由於牠罹患了進行性的疾病，所以這輩子都不可能痊癒了，只能藉由提升生活品質，盡可能延緩症狀的惡化。
牠服用可以吸附體內代謝物的藥物，持續進行食餌療法，徹底實施低磷低鈉飲食，並配合適度的優質蛋白質。同時，選擇溫暖的時間，讓牠慢慢地散散步，累了就睡，也定期去醫院檢查血液（但牠似乎打從心底討厭注射）。
如此這般，平安無事地過了一年。
據說，狗的一年等同於人類壽命的七年，所以，牠已經與疾病奮戰了七年的時間。不知不覺中，牠的眼睛已經看不到，耳朵也幾乎聽不到了，更無從得知牠的鼻子是否還能發揮作用。這幾個月來，牠都沒有外出散步，對外在的刺激也失去了興趣。
昨天，狗已經無法動彈了，只有在撫摸牠的身體，對牠說話時，才偶爾微微張開眼睛。
──可以拖到週末嗎？
我問。
──這個嘛……
母親嘆息似的嘟嚷了一句，便陷入了沉默。
──恐怕不行吧。
*
那是我撿回家的狗。記得我重考的那一年，那隻狗和我形影不離，在照不到陽光的二樓房間，我用功Ｋ書，牠只顧睡覺。
難道，小狗都那麼愛睡覺嗎？
當時我並沒有多想，現在回想起來，倒覺得有點蹊蹺，因為每當我在書桌前苦讀的時候，牠幾乎都在我身邊夢周公。
我會在讀書的空檔起身伸伸懶腰，這時，牠才察覺到動靜，跑了過來。當牠抖動身體，掛在脖子上的鈴鐺也隨之發出『叮鈴鈴』的聲音。牠抬頭看著我，仰著飽滿的額頭，那模樣真是太可愛了。
後來，牠就會在家裡徘徊走動，走膩了，就再度回到鬧鐘旁邊。不知道為什麼，狗總喜歡靠在鬧鐘旁邊打瞌睡，事後我才知道，時鐘走動的滴答聲，可以令小狗聯想起母狗的心跳聲而感到安心。
春天的時候，我考上了大學，對牠說了聲『再見』之後，便離開了家。
──喂。
我聽到母親在電話那一端和狗說話。
──你可以再撐四天嗎？
狗會用怎樣的表情，回答母親的問題呢……？我回想起牠飽滿的額頭，和黑眼珠佔了一大部分的眼睛。
我想像著牠用『我會努力』的表情抬起頭來看母親的樣子。
──應該可以撐到週末吧。
母親說道。但她應該沒有任何根據。
──知道了。
我回答。並說我會在星期天回去。
接著，我在四天後星期天的紅色數字下方，寫下了『布克』兩個字。
──拜拜。
說完，我便掛了電話。
那隻狗，是我在圖書館的停車場旁撿到的。
大學聯考落榜之後，我每天都去圖書館讀書。春天非假日的圖書館，充滿了親切、懷念的空氣，我混在幾乎坐著不動的老人和同年齡的考生之間，絞盡腦汁計算著複數平面的習題。
演練經過嚴格挑選的精選題，可以高效率地掌握多種不同的解題方法。但這是去年以前的讀書方法，今年必須更上一層樓，不僅要演練一、兩個步驟就可以解決的精選題，更要挑戰無法輕易找到解題方法的實際題型，一天做一題、兩題或三題都可以。
我花了一整個下午的時間解出了兩道習題，準備挑戰第三題。正苦於找不到解題方法時，館內已經響起了『晚安曲』。
我闔上《大學數學保證班》，將眼光望向窗外，那是一個所有聲音和顏色都變得柔和的春天傍晚，有四、五個小學生正圍著一個箱子探頭張望。
我背起背包，站了起來。
走出閱覽室，我用力走下樓梯，球鞋和地板摩擦，發出『吱、吱』的聲音。腦海的角落，仍然想著剛才從窗戶看到的那幾個小學生，當時，我已經產生了類似預感的東西。
穿過自動門，我一邊沿著牆走，一邊思考，會讓『小學生』產生興趣『圍觀』的，會是什麼東西？稀有的卡片？稀有的膠囊？稀有的昆蟲？罕見的顏色？還是罕見的形狀？
轉彎後，在停車場前，我看到了那幾個小學生的背影，不知道什麼時候只剩下三個人了。
當我漸漸走近，發現他們正圍著一個小小的紙箱。稀有的紙箱嗎？上面好像寫著什麼字……鳴門系。什麼是鳴門系？我直直地走了過去，接著看到了『海帶』兩個字。鳴門系海帶？不對，紙箱上寫的是『鳴門糸海帶』。原來是鳴門海帶絲。
其中一名小學生發現我，抬起了頭，其他兩個人也回過頭來。我擠出一個親切大哥哥的表情，探頭看著紙箱。
紙箱裡有一隻狗。
那是一個巴掌大小的小狗。好小，好小，怎麼會這麼小？一眼就可以發現，牠才剛出生不久。
我擠進他們三人圍成的圈子，蹲了下來，在最近的距離觀察著。我發現小狗正微微顫抖，帶著甫出生動物特有的不安，無力地微微顫抖著。
我用雙手把牠捧了起來，牠濕潤而帶著微溫。小狗垂著頭，似乎不敢正視我。
那幾個小學生興致勃勃地看著我。
『……你們幾個，誰家可以養狗？』
我環視三個小學生，感覺自己好像從發現者手上搶走寶藏的海盜。
『我家不行。』
看起來最聰明的小平頭回答。
『我家也不行。』
站在中央的眼鏡仔也說。
另一個戴黃帽子的不發一語，似乎在思考些什麼。
『那麼，我帶回去養囉，可以嗎？』我問小平頭。
我試圖藉著把小平頭當成他們三個人中的老大，滿足他的自尊心，達到我希望的目的。
『可以啊。』
小平頭毫不猶豫地回答。
『好。』我說。『我會負責好好照顧牠。所以，如果你們想和牠玩的話，可以隨時來赤坂二丁目的藤井家。』
小平頭和站在中間的眼鏡仔呵呵地笑了起來。
『是你們最先發現的，就由你們幫牠取個名字做紀念吧。』
他們三個人面面相覷。
『牠是公狗嗎？』我問。
『是公的。』
中間的眼鏡仔自信滿滿地回答（因為他的關係，在這隻狗生理期之前，藤井家所有人都以為牠是公狗）。
『那，就想一個公狗的名字。』
我對小平頭說。
『呃──』
小平頭發出平淡的聲音。
中間的眼鏡仔皺著眉頭，露出費解的表情；而那個戴黃帽子的不知在想些什麼，半張著嘴看著那隻狗。
我找錯對象了。我在心裡想道。小學生最大的特長是『重覆』，而不是嶄新的創意。
『……小剛。』
戴黃帽子的第一次開口。
『那不是你家兔子的名字嗎？』
『太遜了。』
我倒覺得這個名字不錯，沒想到竟然被他們擅自否決了。
『還有呢？』
我看著他們三個人。
『海帶。』中間的眼鏡仔說。因為紙箱的關係，所以取了這個名字。
『牠是公狗，怎麼可以叫海帶。』
小平頭用冷靜的聲音駁回了他的意見，幾個小學生再度靜了下來。
『……好吧，』我說：『那就由我來取名字吧。』
我必須取一個讓他們三個人都滿意的名字，這幾個小學生腦筋很靈光，不是能隨便唬弄的，如果想不出比海帶更好的名字，我就沒有資格把狗帶回家，更不可能考上大學。
『牠的名字嘛……』
我看著紙箱，小狗的身體縮在毛巾裡。一定要取一個夠勁爆、夠吸引人，又符合牠的名字。褐色的鬈毛覆蓋了小狗的身體，牠好小，真的超級小。
『……好，』我說：『牠是在圖書館被發現的，所以叫book，布克。』
『布克？！』
小平頭發出了怪叫。
中間的眼鏡仔呵呵呵地笑了起來，戴黃帽子的也露出興奮的表情。
太好了，我心想，及格了。我想，我應該及格了。
我抱起布克，放進夾克裡胸前的位置，只讓牠的頭露出來。小狗垂眼看著前方，彷彿已經接受了所有的命運。
小平頭說了聲『布克，拜拜』，伸手摸摸牠的頭。我讓他摸了一會兒，便騎上機車。
『有空隨時來玩，我是住在赤坂二丁目的藤井，打聽一下就知道了。』
『我會找時間去。』
小平頭露出像大人一樣的表情說。
啪啪啪啪啪啪呯，啪啪呯。
踩下發動桿，二行程的引擎聲立刻發出聲音。我稍微調整了狗的位置，讓牠緊緊貼在我的腹部。機車調頭時，幾個小學生後退讓路出來。
──布克，上路囉！
握住離合器，機車便開始前進，引擎的旋轉力量傳送到後輪，和地面緊貼在一起。我懷裡的感覺很溫暖，是一隻小狗的重量，是蘊藏在四肢內的微小力量，是生命。
我換到二檔，使機車加速。我的身後傳來呼喚『布克、布克』的叫聲，接著是一陣笑。我催了兩次油門，回應他們的呼喚，身後再度傳來笑聲。
三檔，我和布克一起斜斜地穿過了圖書館旁文化會館的停車場。
車子騎過鋪在出口附近的鐵板時，鐵板發出了『匡噹』的一聲巨響。匡噹。響亮的聲音很適合初春的傍晚。
─ 本文摘自 中村航《100次的哭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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