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uis國際資訊事務所

文◎釋心廣

我第一眼看到阿亮的時候，就被他的眼神震攝住了。以一個國二的孩子來說，這是一張太疏離又太冷漠的臉，帶著深深的渴望和傷感，就好像那些被丟棄及虐待的孩子。我看了看好心帶他來的人，低頭問了他一句：

『你要不要留在這邊跟師父一起住？』

冷漠又疏離的臉起了變化，他點點頭，眼神充滿感激。事後，他跟別人說，他這輩子最感動的時刻，就是我問他那句話的剎那！原本了無生氣的生命，因為這句話而改觀，他在心裡大叫：『我得救了！』

阿亮是暴力家庭下的受害者。爸爸愛喝酒，喝醉後就打媽媽，媽媽受不了，在阿亮很小的時候就離了婚。阿亮是長孫，住在鄉下的阿公、阿嬤將阿亮帶在身邊照顧，很是疼愛。即使父母不在身邊，由阿公、阿嬤帶大的阿亮，小時候過得還算快樂，直到他念小學時，爸爸將他帶到台中以後，他的噩夢才正式開始。

阿亮的爸爸是建築工人，常常是工地在那裡、他就睡在那裡，阿亮跟著他到處流浪，自然無法好好讀書。如果爸爸有工程可作，阿亮就有便當可以吃；如果沒有工程，爸爸白天幾乎都在睡覺，常常忘記給他飯吃，等到晚上清醒的時候，就喝酒喝到半夜，有時候發酒瘋時，還會把阿亮叫起來吃飯。

阿亮，就過著這種白天沒飯吃、晚上要吃好幾頓的生活。他不敢抱怨，因為爸爸喝了酒會打人，而且他不是用藤條打，而是用拳頭打。爸爸海軍陸戰隊、兩棲部隊退伍的健壯體格，打起人來也特別用力，阿亮有好幾次都被打到流血。幾次透過阿姨表達他想與媽媽同住的願望，已經改嫁的媽媽卻是力不從心，因為他們已有自己的小孩，繼父表明，如果阿亮去住，這個婚姻就保不住了。媽媽已經離過一次婚，實在無法再捨棄目前的家庭。

阿亮只好繼續忍耐，繼續忍耐爸爸的拳打腳踢以及沒有媽媽的日子。從小學到國中，這樣的日子，阿亮也過了好幾年。在他小小的心靈裡，漸漸地形成了一套保護自己的機制。

阿亮在爸爸面前很乖，或者應該說，因為害怕被打而小心翼翼地活著。等到他到了學校以後，反而變成聚眾打群架的流氓。老師向爸爸投訴，爸爸就用雞毛撢子打他，打到皮開肉綻，還外加一頓拳頭伺候。

有一次，阿亮的爸爸又在酒後打小孩。阿亮的臉腫得跟豬頭一樣，老師跟同學幾乎都認不得他。有些老師雖然知道他是個常被父親毆打的受虐兒，卻因為他在學校也是讓老師頭痛的人物，竟然沒有老師出面處理這件事。

快樂，離他很遠。用功讀書，離他也很遠。

他說，他想過無數次逃家，但是怕被抓回來、打得更慘，一直都不敢行動。在他和爸爸居住的那幾年，他只敢躲在房間，不敢去客廳和爸爸打照面，所以他整整有兩年的時間完全沒有看過電視。每天放學回家，總是先去地下室看看爸爸的車在不在。如果車在的話，他就會先坐在樓梯口發呆，一顆大石頭壓在他心頭壓得好久好久；如果爸爸不在，他就會趕快躲回房裡，祈禱爸爸今天不會打人。

或許是長期酗酒、生活不正常，阿亮的爸爸得了肝病，體力大不如前，眼見生命也要進入倒數了。他的一名朋友去看他，發現他家的情形以後，就找阿亮來參加夏令營的活動。他爸爸的朋友私底下告訴我：阿亮父親生病、無人照顧小孩，希望我能收留阿亮。

第一眼看到阿亮，他都不說話，靜得可怕。當時的我，並不太清楚他過去的生活，只知道他需要幫助，才會問他要不要跟我一起住，並且在徵得他爸爸的同意下，收留了他。當時的我並不知道，我的那句話等於救了他的一條命。

任何孩子住我這裡，我都從吃飯的禮儀開始教起，包括坐姿、吃飯無聲、細嚼慢嚥、飯後洗碗、睡起疊被等等，我都要求孩子要有規矩。剛開始，他很不習慣，每天都很痛苦。早上如果比較晚叫他，他就會睡過頭，上學經常遲到，做事草率等，我花了很大的力氣從頭教起。

有一次，我叫他去庫房拿東西，一等半小時，都沒看到他。後來，我就去找他，沒想到他竟然靜靜地站在庫房門的後面，看到我時顯得很害怕的樣子。

『怎麼了？』

『我……我……找不……到～』

『找不到可以跟我說呀，我可以告訴你去別的地方找呀，為什麼要一直站在這裡呢？』

『我怕你會打我……』他很害怕地說著，眉頭深鎖，好像隨時預備我的拳頭會揮過去一樣。

直至此刻，我才知道`原來他是受虐兒。以前只要他不順他父親的意，或是找不到父親要的東西，就會被打，所以他已經習慣躲在一個陰暗的角落，也不敢跑開，不然會被打得更厲害。

我終於明白，為何他總是靜靜不說話。那種靜，很可怕。好像全世界沒有一個人可以進入他的內心世界一般。

阿亮過去幾乎都沒在唸書，轉學過來以後，每次都考最後一名。我讓他去補習，花錢去唸一個不怎麼樣的私立高中，告訴他不必在乎分數，但是名次一定要進步。於是，他從最後一名爬到三十五名、二十六名、十五名……每一次都有進步。

高三那年，他的爸爸去世了。他說，他覺得很遺憾，沒能見到爸爸最後一面。我知道，他把我的話聽進去了，他瞭解：『唯獨不再恨爸爸，他才有機會過他自己的人生。』就在這一年，他的成績突飛猛進，最後以前三名畢業。他很有成就感，我也很驕傲。

令人跌破眼鏡的是，他竟然還考上國立海洋大學，成為大學生！他的國中同學沒有一個人相信，媽媽則是高興地痛哭流涕。老家的鄉長還在門口貼兩張大紅紙，恭賀阿亮考上第一志願，整個村子的人都很替他高興。

當年，我有腰椎疼痛的毛病，不適合遠行。可是，為了慶祝他成為大學生，我還是忍痛開車，載著他的電腦、家當等到基隆報到，我一想到他在基隆要待四年，那麼久都不能住在一起，心有點酸，還幫他舖床、買好生活必需品等等，也給他足夠的零用錢，不希望他打工分心……

所有的一切，都是希望他認真唸書，擺脫過去那一段陰影。所以，當他因為熱中戀愛、網咖而被退學時，我實在是又氣又傷心。其中，最讓我生氣的是，我還必須忍耐、不能對他發脾氣！

養育他將近十年，點滴愁緒，齊澭心頭。

我一路將他帶大，知道他不能罵。他的個性非常危險，他可以什麼事都無所謂、什麼事都不在乎。他只關心他想關心的事，要他想要的東西。我老是在他的背後幫他收爛攤子，收得很累。

『師父，你不要生氣，我馬上搬回去！』每次我說話大聲一點，他就會這麼說，彷彿在考驗我的耐受程度一樣。

阿亮，你有沒有想過，你搬回去那個家，吃虧的是你還是師父？你能不能分得清楚，什麼是對你好、什麼又是對你不好的事情呢？

不管我再怎麼生氣，我知道他離開我這裡，他就幾乎毀掉一半，我這幾年的心血也付諸流水。所以，我帶他的方式，就是『忍耐』。

他貪玩被退學，有好幾次，我都很想發作，可是我忍住了。我幫他把家裡的床單都換新的，跟他說：

『從那裡跌倒，就從那裡爬起來！師父讓你去補習，我們再考一次！』

他可能不知道，我是在多麼氣結攻心的情況下，忍住一切、跟他說出這段話。幸好，他考上了南部的第一志願海洋科技大學，我的忍耐總算有點代價。如今他已是大三的學生了。

我心裡很清楚，阿亮在過著正常生活的同時，總帶著點令人氣憤的因子。這個因子來自他的爸爸。

媽媽說，爸爸是那種不計後果、先做了再說的浪蕩性格，阿亮也是。爸爸會欠一屁股債、放著不管，等著有人幫他收爛癱子，如果沒人收，他也無所謂，阿亮也是。

所有阿亮危險的性格，都是受到爸爸的影響。所以，不管我再怎麼生氣，我總是忍耐，說我該說、做我該做，希望他有一天能夠走出父親的陰影，不要再把這個陰影留給他的下一代。不要再成為遇到事情無法解決、就繼續躲在原地不動的那個小小孩。阿亮將要上船實習一年，簽著同意書時我看了看他，我真的不想他離開，我擔心海浪大、我擔心海風大、擔心他會睡過頭，我擔心他不會照顧自己……唉！阿亮你知道嗎？師父不捨啊！

師父祈福你前途海闊天空。

─ 本文摘自 釋心廣《棒棒糖師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