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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遠不會結束


連續兩天,發生三起事情,都在考驗著台灣人的智商。

其一,乃是李登輝為台聯站台,宣稱自己「祇有一百多萬元存款」。他從總統職位卸任時,猶有七、八千萬元的財產,而後皆快速轉移到女兒孫女等名下,而今卻敢義正辭嚴地東拉西扯,儼然將自己說成是個清廉的人。他的胡扯被媒體揭發後,緊接著,他更宣稱「過去的老賊及其子女拚命要翻」。李登輝所有的話,全都是近來學者所謂的「深思熟慮的謊言」(Deliberate Lies),這種謊言出自卸職總統之口,固然使人遺憾,但從另一個角度而言,則毋寧更是台灣人民的悲哀。

其二,則是呂秀蓮的官邸預算風波。據媒體報導,六月份時,副總統辦公室要求總統府第三局編列副總統官邸搬遷的家具預算,而後雙方為此有過多次會商與簽呈,及至副總統要求編列紅木家具之事曝光,這邊的反應卻是非常本能的「完全不知情」。台灣的新貴們,過去一年多以來,明明公開講過的話,到了第二天都會立即否認,這種事早已司空見慣,因此,紅木家具之事,其實也沒有什麼大不了的嚴重性。如果李登輝可以被歸為「深思熟慮的謊言」,那麼紅木家具之事,則祇不過是「習慣性的謊言」。但由這兩起事端,卻讓人想到馬基維利(Niccolo Machiavelli, 1469-1527)的這段名言:
--「長期以來,我從未說過真話,也從不相信我所說的。縱使很偶然我會講真話,我也要把它藏匿在一堆謊話裡,讓真話看起來像謊言。」

在此引用《馬基維利書信集》裡的這段名言,所想表達的,乃是馬基維利生存於中古時代的後期,當時的政治祇有權術與詐術,唯說謊者始能長存。而今日的台灣,我們的政治所反映的,不正是中古那種唯權術與唯謊言的歷史再現?

其三,則是當紅節目主持人吳宗憲毆打同居女友事件。吳宗憲在打人之後,召開記者會稱「打的尺度還好」,除了這種掩飾性的謊言外,他甚至還編造出許多似通非通的理由,替亂搞女人找合理化的基礎:「我承認自己的感情分數祇有三十分,感情的事,我太優柔寡斷,提得起放不下,我總想對人有情有義。」此外,他甚至連打人也都可以找到理由:「我不是會動粗的人,實在是氣不過了。」吳宗憲的上述這些談話,東拉西扯,鐵定將成為「年度名言」。

三起名人的事件,三個大謊言,儘管類型不同,但為謊言則一。它們的共通點則是,這三個人都是有政治權力和票房權力的人。無論任何社會,若有權力的人缺乏了羞恥之心,謊言就必將隨著權力而出現。此刻的台灣,其實已進入了一個新的「謊言時代」。而讓人擔心的是,當說著政治謊言的人反而有可能因說謊而權力更增,說著感情謊言的人反而票房更增,這個「謊言時代」就永遠不會結束。謊言能成為一個時代,不是說謊的人出了問題,而是甘心接受謊言的人在智商上出了問題。有了白癡的群眾,說謊者就會受到鼓勵而非懲罰。

近代西方學者早已指出過,說謊是一種語言行為,它有兩種土壤:
一種土壤是前現代的土壤,在前現代的社會裡,人們的啟蒙程度不足,於是,伴隨著權力的擴大與濫用,各式各樣的謊言遂告出現。有權力者為了合理化自己想到哪裡就做到哪裡的任意胡為,遂總是在那裡說謊,藉著說謊而使自己成為永不犯錯的偉人,前現代社會的低智商人民,以及他們的「權力崇拜症」,遂使得他們成了謊言的扈從。許多新生的民主體制,會走到民主的反面,所印證的即是這種前現代的性格。在這樣的社會裡,當說謊成為慣性,舊野蠻的種籽也就悄悄地溜進了它的後院。

而另一種土壤則是後現代。隨著媒體的發達,文明所賴以維繫的公共論壇與公共價值遂告逐漸被侵蝕,甚至蕩然無存。於是,惡質的作秀、詭辯、挑唆、說謊等遂有了再起的縫隙。它會創造出另一種新型態的社會,那就是「有了言論自由,但卻失去了思想」。赫胥黎(Aldous Hurley, 1894-1963)在《美麗新世界》裡即如是說道:
--「以此種或彼種方式,政治人物無論生猛有力或是個仁慈的家長,他們都必須有魅力。他必須是個使觀眾永不厭倦的娛樂業者。觀眾習慣於電視後,他們即本能的容易分心,而不再喜歡用比較耗時的智性來追究或集中於問題上。這些娛樂業者型的政治人物,他們講話必須簡短並快速滑動。任何大問題,最多祇能用五分鐘,最好祇用六十秒。」

除了赫胥黎有著獨特的先見之明外,當代美國總統研究的首席學者巴柏(James Barber)也這樣說過:
--「他個人化了他的修辭術,說話必須用影視的文法,任何話都要講得好像很自然,在各種說辭間滾轉,並將任何犯下的大錯或悲劇,翻譯成一點也不重要的弱拍子。」

而說得更徹底的,可能是科林斯及史可弗合著的《論述之死亡》。他們指出,在媒體時代,政治已注定將還原為更本能性格的「巴夫洛夫政治學」(Pavlovian Politics)--巴夫洛夫(Ivan P. Pavlov, 1849-1936)乃是前蘇聯的生理學家,專門研究動物的本能與習慣反應,獲一九○四年諾貝爾醫學獎。所謂的「巴夫洛夫政治學」,指的是一種被制約下的慣性政治學,人民像狗一樣的被制約,被白癡化,從而隨著政客的謊言而起舞。在「巴夫洛夫政治學」下,「影像已取代了觀念,個人風格則取代了政策,而虛構與事實則糾纏在一起,並趨於含混。」當虛構與事實已愈來愈難分,真與假即趨漫漶,謊言也就更像是真理。近年來的政治,說謊與胡說八道逐漸成為新的習慣,本能化的亢奮與挫折也更普遍。當然,本能式的痛恨、厭憎、謾罵、撒賴,也就成了時代的走向。「巴夫洛夫政治學」已在台灣興起。

因此,柯林斯與史可弗遂在《論述之死亡》中指出,以往那種嚴正的公共討論,現在已正在一點點死去。文明與自由已使得人類走到反面,成為新的低智商族類。美國CBS主播克朗凱(Walter Cronkite)即痛切地說道:「現在,已沒有任何有意義的討論可以超過九‧八秒。」美國主要專欄作家喬治威爾(George Will)也說道:「反射已取代了反思。」《論述之死亡》裡,兩位作者並以《一九八四》和《美麗新世界》這兩本經典小說做為對照,前者是用粗暴的方式來取消思想,而《美麗新世界》則以消費式的方法來瓦解公共討論,兩者表象不一,但共趨則相同。前者是舊野蠻,後者則是新野蠻,舊新兩種野蠻,在某些條件改變時,未嘗不可能混而為一。

也正因此,兩天之內,三起政要和影視名人的說謊與胡扯,人們在當做鬧劇或八卦新聞看待時,在排遣解悶的同時,可能也不應疏忽掉它們所顯露出來的真正意旨--此刻的台灣已進入了一個新的「謊言時代」,有權和有錢的人已更加地肆無忌憚。這不但是政治的墮落,也是社會的墮落,甚至還是人性的漸趨淪喪。他們之所以對說謊無所羞恥,真正的原因乃是我們社會的智商已出了嚴重的問題。這些人有權力和金錢,他們已經以身作則地向台灣人民做著示範。在自然環境的土石流漫延之際,我們心靈的土石流業已開始。如果我們還不能對這些說謊行為停止支持,台灣更荒蕪的未來,正在前頭等待!

 

from 南方朔電子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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