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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個單純的年代,人單純,車也單純
●傅月庵

那年,你十七歲,台北車站三十六歲。你才讀專科三年級,車站卻已經過四次改建了。

你就讀的學校離台北車站不過兩站遠,當時,台北最高的建築,也不過就是站前二十二層樓高的希爾頓飯店,從學校第一教學大樓最頂端往西看,天氣晴朗的傍晚,還隱約看得到夕陽輝映下,車站前來往如織的車潮人群。

那真是個單純的年代,人單純,車也單純,早上帶著便當,興匆匆起早趕車去上學,公車幾乎都會經過台北車站。換車時,算準時間,你睜大眼睛等待著,也不過是為了看那個也會準時出現的黑裙綠衣、白衣或黃衣女孩一眼。站前道路很寬,人很多,你卻總有辦法看到那一眼,但也僅只這一眼;寫信、搭訕,對不起,這麼大膽的事,你還做不來。

那時的台北車站,也很單純,彷彿由幾何方塊疊成,中央凸起的是售票、候車大廳,兩翼有行李房、調度室,還有一間你從沒進去吃過的餐廳。那時流行男女校聯誼郊遊烤肉,約定的地點,十有八次是在「『鐵路餐廳』的『鐵』字招牌下,逾時不候」,有一回,你睡遲了,趕到時,人已走光,卻遇上同樣遲到的一名女生,她問:「都走啦?」「對啊,很不夠意思喔。」你想跟她說說話,想約她乾脆去看早場電影,想了又想,畢竟沒說出口。女生最後說:「那我走了,真的很不夠意思。」你默默地看著她走入早晨九點半白花花的夏日陽光中,突然覺得對這世界完全使不上力,將永遠只能旁觀以對了。

放學時,有時候,你會走路到車站,尤其心情不好時。一個天色漸暗的冬日黃昏,你正為著註定不及格的數學懊惱,路經車站與學校之間的善導寺,不知怎地,你忽然想轉進這間你從未進去過的寺廟拜一拜。寺裏悄無人聲,庭院朔風陣陣。你踏入「大雄寶殿」,香煙裊繞,陰暗的大殿裏擺著一個長方形物件,你仔細一看,猛然發覺那是一具黑得發亮的棺木。你心頭一驚,身軀倏涼,拔腿往回快跑,跑過內政部,跑過行政院,直跑到人潮洶湧的台北車站,方才感覺體溫漸漸恢復。「怎麼會這樣?怎麼會這樣?」這個謎,好幾年後,你才知道,善導寺是台北最知名的薦亡寺廟,許多名人的往生法事都在此舉行。

那些年,你來來去去台北車站,有時坐在人行道欄杆上回眸,淡水河畔的一輪紅日慢慢沈落;有時仰望希爾頓大飯店頂層,想像傳說中的高射炮陣地;有時夾在人群之中排隊更換學生月票,三十元、六十元、九十元,依稀是在漲到一百二十元那年,你離開了學校,也是夏日早晨,也在站前廣場集合,搭上南下火車,入伍當兵去了。等你再回來時,一九八一年,你的台北車站不見了。你悵然若失,卻無啥感傷,你覺得這世界可做的事正多著呢。

一九八九年,往東遷移百餘公尺的第五代台北車站落成啟用。高大雄偉、寬敞明亮。樓高六層,占地數千平方公尺,有空調有電梯,一切現代化。你經常出入,偶爾也在還叫「鐵路餐廳」的餐廳,點實在不怎麼樣的「鐵路便當」吃一吃。但你從來不覺得它是你的台北車站,那種感覺,大約就像每周日都聚集在此的成千上百外籍勞工,從來不曾把台灣當成自己的家一樣吧。

這樣的疏離,直到這個夏天某個落雨的夜晚,你全身透濕走入車站,耳邊傳來一陣離落的口琴聲,「太陽下山,明朝依舊爬上來……我的青春小鳥一樣不回來,別的那樣喲,別的那樣喲……」你在心中跟唱著,體溫也漸漸恢復,你看著東倒西歪、席地而臥的老少人群,回首屋外一片紅潮三兩成群吶喊聲。你看著想著,心頭一緊,眼眶溫熱,忽然知道,台北車站始終不曾離你而去,你一直都是愛它的。


from 講義雜誌一月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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