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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胡慧玲

飛機抵達哈瓦國那際機場時,已是半夜。機場小小的,陳設簡陋,燈光暗淡,旅客稀稀落落。時空,完全沒配合我激動的心情。

先前,飛機一路往加勒比海東行,在古巴上空盤旋,我的人,聖靈充滿,彷彿朝聖的信徒,匍匐礫石地上。當年在西門町電影院觀看溫德斯的記錄片《樂士浮生錄》,我被那幾位七八十歲古巴老樂手的故事,勾了魂,攝了魄,在黑暗中,數度潸然淚下,又喜極而泣。之後反覆聆聽,不下數百遍,我覺得,自己已在這個命運奇特的小島,註了冊,入了戶籍。我暗暗立誓,一定要去古巴,我一定要去古巴。

古巴,是我們進入的第一個,現役的共產國家,第一個沒有台灣大使館,或各式名稱駐外單位的國家。我一秉既往,天真無邪不知驚,但拉丁美洲專家K君警告我們,別動不動就想踩人家的痛腳,想考察人家的人權狀況;台灣駐瓜地馬拉大使館的朋友,一再叮嚀我們,招子放亮點,小心為要;甚至在我們登機前,最後一刻,H參事風風火火驅車趕到登機門前,緊握雙手,慎而重之的交待:「萬一,萬一出了事,不管什麼狀況,你們就去找多明尼加大使館,說是我,Roberto的朋友,請幫幫忙。」天涯盡頭,我被這位初識友人的款款情意,深深感動了,竟生了風蕭蕭兮易水寒的壯烈感。可是,我可是一心一意奔赴音樂的傳奇國度啊。

在機場,入境就出了問題。海關人員拿著我的護照,和那厚厚釘成一本的機票,翻來覆去檢查。別的窗口的旅客,魚貫而出,一個個順利通關;連麥克肌兄都過了關,站在窗口彼端等候。漸漸的,整排海關,像退潮後的沙灘,靜悄悄只剩我這隻小小的無助的招潮蟹。所有工作人員,都被召喚而來,男男女女擠在小小的玻璃哨亭,面容嚴肅,嘴巴喳喳呼呼唸個不停,輪流翻閱我的護照和機票,檢查我已去和將去之處。──西雅圖、休士頓、巴拿馬、瓜地馬拉、哥斯大黎加、瓜地馬拉、古巴、智利、秘魯、哥倫比亞、休士頓、西雅圖、台灣──主事者用西班牙語夾雜著英語盤問我,不外乎,「此行目的為何?為什麼要去這麼多地方?」一時之間,我啞口了,突然忘了為什麼我沒乖乖待在自己的國家,為什麼要去這麼多地方?我顯然,我應該,負有某種難以啟口的,神秘的,恐怖的任務。可是,詹姆斯龐德從來不曾在海關被刁難呀。我是蹩腳的情報員。

我支支吾吾回答,忍不住也對自己起了疑心。主事者皺著眉,又問了:「那妳的職業是什麼?」我不是老師,不是商人,缺乏一種明確可言的職業,一種放諸四海皆準的頭銜,我很難用外語,詳細說明「我任職某一紀念性質的基金會」或「我長期從事口述史的工作」或「我對考察人的處境很有興趣」,情急之下,只好被迫選擇我懂的單字作答─yo soy escritora,我是作家。管不了西班牙語的文法正確與否,或者應該用哪種時式。

事後我才知道,作家在古巴享有崇高的社會地位。玻璃哨亭內的男男女女,聽到我的職業,立刻做出疑團盡釋、謎題揭曉的表情,他們立正鞠躬,雙手捧還護照和機票,畢恭畢敬送我通關,他們明白為什麼我要周遊列國,未及鋪紅毯鳴禮炮,他們深感遺憾。

我萬萬沒想到,在家鄉極之卑微的頭銜,竟在異鄉得到如此禮遇。我於是飄飄然,疲憊頓消,挺直腰桿,踩著輕快的腳步,筆直而驕傲的穿越海關人員以崇敬眼神鋪成的星光大道。

■凍結的上個世紀榮華韶光

導遊拿著紙板,已在入境大廳等候多時。導遊J是個中年男子,氣質優雅、態度靦腆,有點像九O年代我在東歐旅行時,所見到的,某些身逢社會初解體,物資匱乏,但力保尊嚴的知識份子,他們衣著破舊,甚或打了補丁,根本稱不上流行時尚,但乾淨整潔,你知道他盡了全力,讓自己不被時代和潮流打倒。

古巴的旅行券,月餘前,在巴拿馬的旅行社,在見多識廣的K君的建議下,我們已經訂妥哈瓦那的旅館三夜,和著名的度假勝地Varadero兩夜,其餘行程,屆時再見機行事。J幾乎不諳英語,我們比手畫腳,力有未逮之餘,他還得隨時招呼旁人來幫忙翻譯。計程車載我們經過幽暗的公路,進入幢幢黑影的哈瓦那市區,穿過高高低低的街道,抵達燈火輝煌的旅館。

我們下榻的旅館,完全符合K君的氣派,是哈瓦那著名的老旅館,低調的奢華,迷離的氣氛,涷結了上個世紀的已逝韶光;許多國際會議在此召開,拉丁美洲電影節在此處舉辦,牆上有你所想的到,和想不到的,世界級政要名流和演藝明星的照片和簽名,每一吋空間,都見証了古巴的歷史發展。這正是我們樂意親臨的場景,也是不宜久留的銷金窟。當下我們決定,明早醒來,趕緊出門找民宿。

■窮人翻身的國度?

次日,憑著地圖和指南針,我們漫無目標的在哈瓦那閒逛。渴時買水,餓時用餐,才驚覺我們誤闖高物價的國度。九O年代初,友人赴俄羅斯旅行,回國後說,我們一定要確保共產主義的存在,只有在那種地方,「窮人才能翻身」;他的意思是,只有在那種地方,「我們這種窮人,才能翻身當大爺。」

但古巴完全不是這樣。路邊小攤一瓶水三美元一個三明治五、六美元一份簡餐十二美元。救命啊。但當地人若無其事排隊購買,外國人也洋洋如常。我不相信以古巴的per capita,負擔得起這種消費,我簡直要相信他們裡裡外外聯手起來欺生,我眼前的是舞台上的演員綵排,落了幕,背著我們,他們捂著嘴微笑,然後,那才是真實人生。像電影《楚門的世界》,我是被眾人照劇本戲耍的金凱瑞。

宛如沙漠中的駱駝,我們忍飢耐渴,一路張望探索,想要追究真相。血醣降低,即將昏厥之際,才搞清楚,古巴在幣制上一國兩制,外國人只能使用外匯券CUC,其值與美金相差不多,也是就說,我們與當地人花同樣的數字買水買麵包,但貨幣不同,我們其實是付了二十五倍以上的金額。

明白真相,認命了,心也篤實了,遂沿街行,從事我最喜歡的活動:閒逛。門廊下三三兩兩,倚牆話家常,路上行人舉步輕柔,說是走路,其實更接近漫舞,個個若有事似無事,神色悠悠緩緩,天塌下來也不要緊,有點像台灣南部,五O年代的農閒季節,街坊鄰里把酒話桑麻的氣氛。天色漸暗沈,各個角落傳來的音樂聲漸響亮,我們信步往鼓聲最激昂的角落走去。

■哈瓦那大學的摩西教授

是一處民宅。從洞開的窗口看去,屋內擠滿人,牆角有數人席地而坐,神情肅穆專注,演奏鼓鐃笛琴等非洲樂器,忽快忽慢的節奏,忽強忽弱的樂聲,滿屋子男男女女,緊挨著身,蛇般扭動四肢和軀體,神情忘我,幾近極樂,像重金屬搖滾音樂會,像巴西嘉年華會,像嗑藥轟叭,像巫毒教儀式。

然後,屋內有一名男子,抬眼看到屋外的我們,他以日後我所熟悉的拉丁美洲男人的勾魂眼,隔著人群,和我打招呼,摩斯電碼般交換了意見。然後,他擺出摩西出紅海的姿態,排開層層扭動的舞者,走出屋外,接待我們。摩西穿著嫰黃色襯衫牛仔七分褲,三十幾歲,自我介紹說,他是該屋主人,問我們來自何方,並邀入內玩玩。他口操很破的英語,但我們南下以來已經很習慣了。雖則我對古巴人的軀體韻律感,很是欽羨,但無意跳舞顯露我的僵硬肢體和缺乏音感,於是有一搭沒一搭的與摩西講話,說我們想去吃晚餐,想找民宿落腳。

摩西說他是哈瓦那大學教授,隨即從口袋掏出皮夾,拿出身分証,以資証明。他說他可以帶我們去吃晚餐,並且介紹民宿。我既驚且喜,心想,好心有好報,我一世做好人,老天爺垂憐,讓我到處都巧遇好人。

我們跟著他,在黑夜中穿越暗路,走了好幾個街口,終於抵達餐廳。坐定,點菜,他說他已吃過晚餐,但很樂意接受我們的款待,帶餐點回去給小女兒吃,他為自己點了雞尾酒,在櫃台打了兩通電話,咕嚕咕嚕急切說了外太空語,語畢,請我們稍候,他要離去安排民民宿之事。

我們倆坐在小餐館,等候菜餚和摩西歸來,小餐廳燈光不足,老闆毫無笑容。麥克肌兄終於開了尊口,「哈尼,妳真不知道,還是裝不知道,他是個騙子呀。」啊~怎麼可能?是我們主動靠上去的,他並沒有設局啊。麥克肌兄說:「難道妳忘了,到古巴度蜜月的S君,曾寫信告訴我們,古巴到處都是騙子,車站、公園、咖啡廳,每個來搭訕的人,都自稱是哈瓦那大學教授...」

■Don't worry ,Carolina.

「可惡,那你為什麼不早講?」「我以為妳知道,只不過閒著沒事,看他唬弄。」接下來怎麼辦呢?

還沒想到對策,摩西滿頭大汗回來了,說一切都搞定。他開始大口喝酒,我則胃口全無。他最流利的英語是don't worry,每兩句西班牙語,就穿插三個don't worry.似乎已看穿了我看穿他,頻頻拿身份証給我看,又說don't worry.我腦內迅速複習驚悚電影的片斷和畫面,想像所有災難的可能性。餐館外面,已站了一男一女,摩西宣稱是他的弟弟和妻子,陪我們去看民宿。弟弟與他膚色不同,氣質各異,英語好些,沒那麼帶勁,或許是被他臨時央來翻譯的。此時我心情已經比較放鬆,心想事已至此,還能怎樣,竟能分神欣賞他的演技和把戲。

總之,一行五人去看民宿,揮汗爬上五樓公寓,民宿主人也不太帶勁,懶懶的全屋子繞了一圈,視我們如兩個騙子夥同另三名騙子。意思意思問問價錢,問問設備和條件,禮貌性的留了電話號碼,表示再聯絡。此時,彼此都已心領神會,心照不宣這齣文明戲將文明落幕。臨走前,摩西又找了個藉口,要麥克肌兄買兩包煙送他,夜深了,雙方含笑揮手告別。

我們在返回旅館的路上,掐指算了算,摩西跑進跑出,陪我們兩三小時,又張羅男女配角若干和場景一二,不過賺到晚餐一頓酒幾杯煙兩包。

往後,我們在古巴遇到的騙局,大約都是這種無傷大雅的規格和模式。主角親自出馬,龍套視情況演出,喬張做致,討你歡心,或假裝幫忙。你覺得就投資報酬率而言,他們要的不多,不算過分。拉丁美洲其它國家,動不動掄棍耍刀,或以霰彈槍伺候,當街搶劫擄人綁架撕票。古巴夜不閉戶,笙歌處處,簡直太迷人了。間歇性穿插這種小兒科的騙局,簡直更迷人了。

■請問夫人,晚餐要用點什麼?

又次日,我們請導遊J代尋民宿,他有點為難,說國營旅行社並無此項服務,他也對民宿不熟。J可能看出我們不是住豪華大旅館的料,答應盡力幫忙。午後,他又來了,說哈瓦那舊城某民宿有空房,可過去瞧瞧。哇,我要我要,住在UNESCO的文化遺產裡。

J驅車載我們前往蛛網般的舊城巷弄,免不了小迷路一番,終究找到在大門口久候的民宿男主人H。是大宅院內的老舊公寓一樓,兩房一廳一浴一衛一廚,屋內傢俱,差不多是台灣資源回收站的水準,主人夫婦住一房,騰出一房充當民宿,目前房客是來自那不勒斯的義大利理髮師,到古巴自助旅行三個月,兩天後離去,我們從Varadero回來後,可以接他的缺。我們忙不迭說好好好。

兩天後我們搬進去住,發現男女主人幾乎都睡客廳長椅,把臥房讓給川流不息的旅人,我們的前後期室友,包括義大利人,瑞典人,德國人,美國人。

H是個圓墩墩的,笑咪咪的老型男,像喜劇電影跑出來的甘草人物,也像矮了兩三吋的耶誕兩公公,英語大約懂十個字彙,是退休的主廚,我們一聽大喜,立刻決定包早餐和晚餐。女主人則是黑白混血的老煙槍,除了ok兩字,半句英文都不懂,除了供餐時當助手,她整天只做兩件事:講電話和抽煙,後來又多了一件事:教我們西班牙語。

在舊城民宿的日子,我們宛如中世紀的爵爺,尊貴極了。早晨,男女主人聽見我們盥洗的水聲,就開始入廚準備早餐,我們著裝完畢,他們就像宮女甲乙丙,依序送上現搾果汁,熱騰騰的咖啡、麵包、奶油、果醬、水果拼盤,並鞠躬問:「請問夫人,今晚要用什麼晚餐?魚、蝦、牛?」我們沈吟片刻,把此生對美食的想望,一一傾訴給這位退休主廚,他如逢知己般點頭稱是,不一會兒就提著竹籃出門買菜去,我們撫撫圓滾滾的肚腩,稍歇後,也出門逛去。

■遍歷繁華滄桑,低低泛出吟哦

昔日被稱為加勒比明珠的哈瓦那舊城,奢侈輝煌到極點,數百年雨打風吹,脂粉盡褪,有一種無法複製的遲暮風情。繁華落盡後的滄桑,滄桑遍歷過的剔透。每段殘垣,每片門扉,每座斷壁,彷彿都低低泛出吟哦,像萊茵河畔的女妖的歌聲,引得過往船隻和水手,神魂顛倒,投河身殉。

我們遂終日流連大街小巷,著迷於被那兒的顏色,氣味,聲音,人。像十六歲初戀時,甜滋滋期待、想像、反覆回憶每一個接觸的細節,不厭其細,不厭其繁。又像稚兒看重播多次卡通影片,鬧鐘定時般捧腹大笑。也像青春期以後看羅馬假期或梁山伯與祝英台,才嘴角含春,淚水隨即汩汩而出。

中蠱般,我竟把心留在那兒。偷偷告訴你,如今我很怕人家問我古巴之旅的種種。因為我什麼都不知道。精確來講,我們根本不算到過古巴,充其量只算待過哈瓦那,或者說,我們只待過哈瓦那舊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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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編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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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曾刊《南方電子報》,文近五千字,但敘述流暢,一氣呵成,毫無冗長之憾。這期電子報所刊為作者修訂版,一次刊完。原文收錄於胡慧玲和其先生林世煜合著的《在異鄉發現台灣》(玉山社出版),圖文並茂,是本美麗的好書。(giff)

胡慧玲.林世煜寫給台灣的情書: http://blog.roodo.com/michaelcarolina

閱讀過期南方人文報:
http://epaper.pchome.com.tw/adm/brief_left.htm?s_code=0025

from 南方人文電子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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