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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年來,我一直在尋找那顆能夠淨化死者靈魂的黑石。當我說到『多年來』這個詞時,腦海裡浮現的是一口深不見底的井,一條地底通道,我用手、用牙齒挖呀挖,固執的企盼著,能夠瞥見一絲光線,即便是一分鐘也好,長長的、恆久的一分鐘,讓瞬間即逝的光點深深烙印在瞳仁深處,留存在五臟內腑,成為珍藏的秘密。光點永遠在那裡,在我的胸膛安居,照亮這裡,照亮這永無止盡的黑暗墓穴,在濕黏土地的最底層,感受人在一鏟一鏟當中逐漸泯滅人性,喪失生命,剝奪視覺、聲音和理智。

然而,在我們被埋葬的地方,有理智又怎樣?我的意思是說,我們被監禁在地底下,只有一個小洞勉強流入賴以存活的空氣,讓我們苟延殘喘一段相當的時日和為數相當的夜晚,為自己犯下的錯誤尋求救贖,我的生命被一點一滴的榨乾,死亡的過程拉長了,足足延續一生之久。不管是在那些我們內心還懸念著的親人,或是早已完全遺忘我們的人的眼中都一樣,我們已經不算是人了。啊,多麼緩慢!緩慢的時間之流是我們最大的敵人,它掩飾了我們的皮肉傷,給皮開肉綻的傷口充裕的時間癒合;時間的緩慢迫使我們的心跳隨著死神平緩的節奏逐漸趨於靜止,我們注定一死。遠遠的地方有一根燭火,蠟炬慢慢成灰,幸福的感覺跟著灰飛煙滅。我經常想起那根蠟燭,它不是用蠟做的,用的是一種不知名的材質,給人一種火光--象徵我們殘喘的生命--永遠不會熄滅的錯覺。我的腦海經常浮現一個巨大的沙漏,裡面的每一粒沙子就像是我們的每一寸肌膚,我們的每一滴血,每一撮氧氣,隨著沙粒落入我們被監禁的深淵裡,然後一點一滴的消逝。

我們到底在哪兒?我們人來了眼睛卻沒帶來。是晚上嗎?或許吧。黑夜將成為我們的夥伴,我們的疆域,我們的世界,也將會是我們的墳墓。這些是我對這裡的第一印象。倖存的性命、磨難、苟延殘喘,統統鐫刻在黑夜的輕紗上。我立刻就明白了,好像自始至終我一直都很清楚。黑夜,啊!冰封的灰塵為被子,躺平的身軀如枝枒的暗影,冷颼颼的寒風吹襲,只為刺痛我那遭受機關槍槍托重擊的雙腿和十指。夜幕不會低垂,誠如我們所說的,黑夜它就在這裡,永遠在這裡;它是痛苦的女王,每當我們成功的擺脫身體痛苦時,它卻把痛的感覺變得更尖銳。某些被虐的囚犯會集中全副心力,讓精神超脫於肉體之上,讓自己不再覺得痛苦。他們把臭皮囊丟給拷打者,心神凝聚在禱告裡或者鑽進內心深處,遺忘現實的一切。

黑夜覆蓋我們。就另一層境界來看,它也像是在悉心呵護著我們。千萬不要有光,絕對不要有任何一絲光線。我們的眼睛雖然已經失去了光明,卻逐漸適應了黑暗。儘管眼前一片漆黑,但我們看得見,或者應該說我們以為自己看得見。我們是在漆黑中移動的暗影,互相推擠,打翻了水壺,甚至踢走了一些人藏著準備肚子餓得受不了時享用的硬麵包。

夜晚已經不再是夜晚,因為沒有白晝,沒有星星、月亮和天空。我們就是暗夜。無窮盡的黑夜,我們的身體、呼吸、心跳,滑過牆面的無力雙手,空間縮減到如同一個活死人墓穴的大小--每一回我想到『活』這個字眼,其實應該用『倖存』來代替--無論如何,我真的還活著,在物質極度匱乏的情況下,在終究難逃一死的試煉中,逆來順受地活下去,好奇怪,這一切跟真實的人生何其相似!

這可不是一般的黑夜。我們身處的夜晚潮濕、黏膩、污穢,散發人鼠夾雜的尿臊味。夜晚乘著灰色的馬來到這裡,後面還跟著一群憤怒狂吠的狗。它把厚重的大衣拋到我們早已見怪不怪的臉上,那件大衣連白蟻嚙咬的洞都沒有,連白蟻都不要,一件滿是潮濕沙土的大衣。沙土混合著各種動物的糞便,覆蓋我們的身軀,彷彿在宣告我們的葬禮結束。還沒有,風吹起大衣一角,灌進一點空氣,我們不至於立即斷氣,空氣就那麼一點點,只夠勉強維繫生命,但無法脫離死亡威脅。這件大衣重如泰山,看不見卻摸得到。我把雙手藏到背後不願再觸摸到黑夜。我用這個方法保護雙手,但潮濕水泥的寒氣往往逼得我不得不改變姿勢,臉朝下俯臥,頭直接貼著地板,寧可額頭受痛受寒,也不願雙手碰觸黑夜大衣。原來我們還有選擇──並不盡然。全身上下都得受苦,所有部位毫無例外。活死人墳墓的結構設計﹙又一個『活』字,可是我最好繼續這樣借用活人世界的一點小東西﹚目的在讓肉體遭受人類能想像得出的痛苦,並以最緩慢的步調加諸於肉體之上,好讓人能活著繼續承受接踵而來的折磨。

事實上,活死人墓是一間長三米、寬一點五米見方的囚室。天花板特別低,高度大約一米五到一米六,我無法挺直身軀站立。裡面有個洞,直徑約十公分,權充廁所。這個洞是身體的一部分。很快的我們便忘記了它的存在,我們聞不出糞便和尿液的味道,完全失去嗅覺。根本別想捂住鼻子,不行,必須張大鼻孔然後努力的不要辨識出味道。一開始,很困難。這是一段學習的過程,是必要的瘋狂舉動,只許成功的考驗。身在心不在。關閉五大感官,將它們引導到別處,賦予它們另一種生命,假裝我被丟進這個地洞時,早已經沒有任何感覺了。的確──假裝我把它們暫放在火車站的置物櫃裡,保存在一只小小的旅行箱內,用棉花和絲綢仔細的包好,然後瞞著拷打者、瞞著所有人,保存下來。這是對未來的豪賭。

我像一只沙包掉進洞裡,一個人型包裹,我掉下來,沒有任何感覺,一點感覺都沒有,全身上下絲毫不覺痛楚。不對,這狀態是在經歷了多年的磨難之後才達到的境界。我甚至認為身體受苦對我的幫助很大,因為長期的肉體折磨、長期的嚴刑拷打,我慢慢的能夠把自己從肉體中抽離,處變不驚的和洞裡的毒蠍奮戰。我已經昇華,已經進入黑夜之外的另一個世界。但是在此之前,我在這條無止境的漆黑地道裡摸索了好久好久。

裡面沒有床,連一片苔蘚,或豢養家畜用的乾草或茅草當床都找不著。我分到兩條灰色毯子,上面印著一九三六的數字。是毯子的製造日期呢?還是給這些等著凌遲受死的囚犯們的代號?毯子輕薄但堅固,散發醫院的味道,八成曾用消毒水浸泡過。習慣就好。夏天,這毯子沒多大用處。到了冬天,又不足以保暖。我把一條毯子摺疊成一個很小的墊子,側躺睡在上面,每當我想要轉身的時候,總是會特地先站起來,生怕弄縐了摺疊線。結果想當然耳──尤其是在剛進來的時候──頭一定撞上天花板。

我用另一條毯子裹住全身,呼吸著消毒水的味道,頭莫名其妙的痛起來。原來這毯子是有毒的!

不知有多少回,我深信著大地即將裂開將我吞沒!這一切都是經過精心策劃的。比如我們每天配給的五公升用水。是誰吩咐他們要給這些數量的水?說不定是醫生。何況,給的水也不能飲用。我有一個塑膠水壺,水倒進去後,我總讓它在裡面沉澱一整天,水壺的底部於是堆積了一層灰土和黏稠的污垢。

既然這一切都是有預謀的,難保囚室沒有安裝某種機關,設定這些岩石地板在幾個月或幾年後突然打開,讓我們全都掉進這棟建築物正下方開挖出來的大墳場裡?

從一九七一年七月十日起,我沒有了年齡。我沒有變老也沒變年輕。我失去了年齡,我的臉上再也看不到歲月。事實上,我已經不存在世間讓歲月刻劃容顏了。我停格在時間走不到的虛無空間,乘著風飛到這片雪白的巨大沙灘,微風輕搖,拋向無星無辰的蒼穹,沒有影像,沒有童年美夢藉以逃避現實,什麼都沒有,這裡連真主都不存在。我被放逐到這個世界裡學習遺忘,但是我從來沒能徹底的看空一切,連思想都未能臻至虛無。

厄運降臨,恍若一陣強風。那一天,天空好藍,藍得耀眼,有那麼幾秒鐘我眼前一陣黑,完全看不見,我頭歪得彷彿快要掉下來。我知道那一天將是染血的蔚藍晴天。內心看得如是透徹,於是我洗淨了手,在那間安靜得令人窒息的房間一隅靜心祈禱。我甚至還為了與人生訣別,為了春天、為了家人、為了朋友、為了夢想、為了活著的人特別祈禱。對面的小山丘上,有一頭驢子,牠帶著動物眼看著人類受難時一貫哀傷憐惜的神情望著我。我心想:『還好牠不知道今天的天空那麼藍,得以免除血光之災。』

誰還記得斯基哈特宮殿?的白牆?誰還記得餐巾上的斑斑血跡,油綠草坪上的成河鮮血?大膽突兀的配色。天空不再是藍色的,屍體也不再鮮紅,太陽以超乎尋常的速度舔乾鮮血。我們呢?我們眼裡含著淚水,淚水逕自滑落,濕潤了我們的雙手,一雙再也無法拿住武器的手。我們身在異地,或許已經到了另一個世界,在這裡,驚慌的眼珠彷彿離開了臉龐,移居到脖子的部位。我們的眼珠翻白,看不見天空,也看不見大海。清涼的風輕拂過肌膚。無窮遠處傳來一聲聲槍響。這聲音佔據了我們好久好久,滿腦子就這個聲音,在耳朵裡迴盪不散。我已經搞不清到底是我們向那些調侃叛變分子的皇家警衛隊投降的,還是被那些見風轉舵的軍官們解除了武裝,逕行逮捕。我們沒什麼好說的。我們只是士兵、小卒,軍階低下,沒有那個分量可以揭竿而起。我們只是在炎炎烈日下的冰冷屍體。我們雙手反綁在背後,被丟進堆疊著傷者和死者的卡車裡。我的頭卡在兩個士兵中間,他們的血流進我眼裡,還是熱的。他們兩個都嚇得大小便失禁。我還有權利感到噁心嗎?我自己吐得連膽汁都出來了。有別人的血流到自己身上時,心裡在想什麼呢?想到一朵花,丘陵上的驢子,一個手拿木棍當寶劍扮演大俠的小孩?或許什麼也不想。只是試圖離開他的軀殼,離開這裡,試著讓自己相信自己睡著了,這只是一場很可怕的惡夢。

不,我心裡很明白這不是夢。我的思緒清明,四肢不斷發抖。我沒有擦嘴,大口呼吸著嘔出來的穢物和屍臭。我真希望能窒息而死。我試圖把頭放到兩個士兵旁邊的一個塑膠袋裡面,最後只鬧得一個士兵動了怒,朝我的脖子後面踹了一腳。我失去了意識,也聞不到屍體的腐臭了。我失去了所有的感覺,就這樣被送走了。有人用槍托敲我的小腿骨,一陣劇痛驚醒了我。

我們到哪兒了?好冷。也許被送進了拉巴特斯軍事醫院的太平間。沒有人管我們是死是活。有人呻吟,有人拿頭撞牆,詛咒命運、宗教、軍隊和太陽。他們說都是因為太陽才發生了政變;他們說都是因為太陽,政變才會失敗。陽光太強、太亮。另一些人說:『什麼政變?』我們的信念存在鮮血裡:『阿拉真神,國家,國王。』他們反覆誦念這句口號,好像在誦念祝禱文一般,為他們的叛國罪尋找救贖。

我靜靜的,什麼都不想。我只想把自己融化,融入虛無,再也不要聽見或感覺到任何事物。

─ 本文摘自 達哈.班.哲倫《暗夜無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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