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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談】挑戰7,000億,鴻海的跨世紀啟示

(編注)在本書定稿之前,作者張殿文與台灣大學專精企業策略的李吉仁老師,針對鴻海的發展進行一場探索性對話,提供鴻海由中小企業壯大成全球格局的跨世紀啟示。特將內容摘錄如下。

張殿文(以下簡稱張):鴻海在1999年開始進入了成長爆發期,從那時開始,我在五年內,為《商業周刊》寫了兩次鴻海的封面故事,另外,也在《天下》雜誌群寫了三次和鴻海有關的封面專題。我除了得以觀察鴻海這段時間的成長歷程外,也試著運用既有的管理理論,勾勒鴻海從縱橫3C演進到橫跨6C的面貌,這本書就是試圖架構一個鴻海追求變革的模式和成長的基因。

李吉仁(以下簡稱李):其實,對讀者而言,看一本書只要能夠有一個值得討論的議題,從而得到一段深刻的學習,就值回書價了。像鴻海就是一個可以提供討論企業成長的有趣個案,我們可以透過討論郭台銘董事長的想法,以及其所反映在鴻海的做法,淬鍊歸納出一些或許可以貢獻於既有理論的思維。

保持不變的價值觀,追求應變的彈性

張:鴻海最近兩年動作頻頻,而且可以確定的是,這些事情都布局已久,未來三年裡還會有更多動作。其實在跑新聞時,就已看見許多策略的徵兆,然而就算自己唸過管理,但相較於外在快速的變化,有時實在深感學識不足,無法完全解讀,這是我在寫作時最大的挑戰。

李:在這本書裡,你用了很多故事來勾勒鴻海成長的脈絡,其中有幾個有趣的重點,我們可以詳細討論。整體而言,我們看到鴻海這些年透過模具與專業製造能耐,善用大陸區位特色,創造出全面低成本優勢(overall cost leadership),從而達成經營規模的快速成長。這套策略其實與多數台灣的專業製造公司相差不大,但鴻海應該是在持續成本降低的執行上做到了極致,而非策略內涵的差異。簡單地說,以低成本策略回應電腦工業的環境趨勢,這大家都知道,但是,要讓低成本從企業的組織「Style」(風格),變成主導思想與行動的價值觀,這就不是每家公司可以做得到的。

其次,我也看見了這家公司經常保持高度的應變狀態。這可能是和領導者的不安全感有關。然而,是什麼東西讓他一直在應變與求變?從《基業長青》(Built to Last,智庫文化出版),我們可以看見,高瞻遠矚的長青公司,一定有「不變」的企業價值觀,以導引企業面對環境的「變」,而在觀察鴻海的應變與成長過程,是否也有其不變的價值觀?

其實,每家公司都希望透由組織效率,來追求技術、產品與市場範疇的擴張,但是,快速的成長便考驗企業在紀律運作下,如何還能夠保持變的彈性,因此,鴻海便成為令人好奇的個案。也就是說,怎麼樣讓一家公司追求紀律、又同時追求彈性?尤其是以全面低成本優勢為策略主軸的鴻海,是否還可能有差異化的產品技術創新、或策略創新?另外,今後欲維持這樣的高紀律與高彈性,是否仍須取決於領導人的能力與魅力、還是已經成為鴻海內部的變革機制?

張:的確,我寫這本書的目的之一,就是想要找到鴻海內部那種促進成功的變革機制。我這幾年觀察的心得是,郭台銘對許多事情都有一套自己的規畫,但他也知道實際在運作時,一定還會有新的狀況出現,一定還要調整,所以,他一方面行動快速,一方面也要確定可以掌握狀況,確定組織還有可以改變的能力。這套過程,讓鴻海具備相當的彈性,只不過鴻海現在愈來愈大、加上跨國及上百家轉投資公司,要保持這樣的「彈性」,似乎也愈來愈難。

李:是呀,大家也都想追求這種動態(應變)能耐,但鴻海到底是怎麼做到這件事情的?又要如何維持下去?然而,市場上對這家公司的研究深度,真的是相當有限,公司本身對外公開的資料也相當有限而低調。誠如你在書中所寫,許多分析師都是從國外品牌大廠的財務報表,拉回來研究鴻海的營收,沒有人知道鴻海那個「最不一樣」的部分,是否與我們認知的經濟與管理定律相符。

張:我覺得主要是因為外界變化太快,鴻海的應變及布局就更加不清楚,而他們也怕對手快速複製,這也是寫這本書另一個大挑戰。

 

領導人言行,是企業的具體化身

李:其實,若把時間放長些來看,許多成功公司的CEO,都會運用他既有的成功邏輯,不斷在複製在新事業成長上,十幾年來不同的階段,看似用不同的方式,但往往都可以用同一套經營邏輯貫穿,我們稱此為策略的主導邏輯(Dominant Logic)。像我們最近研究許文龍先生經營石化業及光電產業的歷史軌跡,就發現產業結構特性或有不同,但奇美石化與奇美光電的策略活動結構,的確在相當程度上有一套可複製的經營邏輯。

張:沒錯,就像2003年為了蘋果電腦第一個64位元伺服器產品訂單,郭台銘親自換上廠長制服下場去幹,也有人聊到,主管千億的帝國,連一張兩千萬台幣的單子也要看。

李:看到這種現象其實滿可怕的,在書裡,我們可以看到郭台銘董事長其實是集超級業務員、超級工程師於一身。不過,許多台灣的老闆也都是這樣。我常常想,有一天我要做一個台灣前一千大企業老闆的行程安排研究,大家隨機抽樣某一天,以每一個小時為單位,解析經營者都是在忙哪一類工作?究竟是把時間花在日常作業技術性的事務、還是企業方向性的問題?有沒有在為企業五年、十年後的策略定位在布局?

張:許多CEO認為生存下來最重要,而忽略長期規畫。但是,面對產業激烈變化及大陸的追趕,沒有長久布局,很難生存;從另一個角度來看,像英特爾創辦人之一葛洛夫(Andy Grove)就指出,領導人本來就要用一切語言和行動,來告訴組織現在及未來最重要的事,而只要是對未來最重要的事情,CEO都應該參與所有的細節和討論。

李:是的,CEO要分清楚哪些部分要Hands-on (親自下去做),哪些是可以Hands-off的,因為CEO的時間成本是相當昂貴的。CEO除了分清楚什麼是他要關注的之外,還可能會做些有「放大效果」的事情,我認為這或許是郭台銘董事長聰明的地方,他注意細節,其實是要讓幹部知道:這麼小的事,連我都關注,那你們怎麼可以疏忽呢?不過,這不應該是每件事,他應該也知道,自己的時間成本終究還是和別人不同。

張:對呀,他好幾次抱怨,為什麼上帝給每個人都是二十四小時而已?

說故事,打造企業文化

李:郭董事長每天忙十五個小時的故事,似乎是眾人皆知的故事。我常想「公司文化」是如何打造出來的?不就是利用這樣的「故事」在逐步建構嗎?當年英特爾的CEO葛洛夫,為了推動研發紀律,要求研發人員準時上班,自己率先八點準時打卡示範,便是利用打卡的動作,傳送一個訊號,告訴員工,其實他要的是紀律。同樣的,我們可以看見郭台銘其實也在建立一種管理風格,像是「郭語錄」、軍事化等,都是要讓組織風格鮮明,並且和策略契合。

張:是呀,郭台銘對外很低調,但其實內部都知道,他很會說話、也很喜歡講話,對於貫徹某些他想產生的風格,他會不遺餘力,而制度到不了的地方,就可能要靠「故事」的傳遞來補強了。

李:你信不信,我就聽過一家有名的外商公司,主管的能力內涵必須包括能夠講述企業精神的故事,例如:老闆當初是如何從車庫開始產生發明與創業等等。這本來就是管理的一部分,讓有關公司文化的故事一直流傳,而且不斷重覆,而這些由制度及故事打造出來的企業文化,最後就會選擇誰留下來,誰會離開。從這個角度來看,郭台銘董事長可能是最會製造企業文化的CEO了!但是我看到其中一些故事會很不解,像郭台銘最近幾年才開始坐商務艙,這便有商榷的餘地。試想,若是因為坐經濟艙的不舒適,而在下一場商業談判時精神有所閃失,不是更得不償失、影響更多股東權益嗎?

張:是的,像有一次我搭飛機時,正好遇見國碁電子總經理李光陸。他也是管三百億台幣的公司,但是還是搭經濟艙,當然,這也讓我賺到六小時的近身訪問機會,希望沒讓他犧牲太多!

犧牲享受非真精神,創造新價值定位才實在

李:台灣許多大公司的老闆,都相當相信「犧牲享受」是企業真精神,但是,是否能刺激專業經理人發揮專業價值,才是更重要的事。其實,外商公司的經理人心裡最清楚,老闆今天付我相對高的薪水、與相對優渥的享受,就是要我不只是加倍、而且是數倍創造價值的奉還。而公司也因為提供了高創造價值、高報酬的挑戰,自然找得到相對適合這份待遇的人。反過來看,過度的低成本精神,是否會減少願意提供價值創造的人加入,從而影響企業的創新能力呢?

張:不過,這個產業的成本實在很競爭?

李:我當然知道這是個高度成本競爭的環境,但是,不斷尋求降低成本的方法,只是維持競爭力的方法之一,而非唯一的方法。如何透過策略創新的邏輯,建立新的價值定位,才是支持長期成長的重點。換句話說,企業經營是個運用資源、創造相對優越性的競賽,除策略性工業的考量外,當整體資源有限時,台灣的廠商應該選擇發展以無形資產為基礎的能耐,產生較高的「人均產值」、而非「總產值」。簡單的說,同樣是追求成長,台灣公司需要思考的是:到底是要Grow in Size或Grow in Value?

 

要擴大規模,還是創造價值?

張:這是兩難。像鴻海這種立足兩岸、布局全球的企業,本來就是根據「比較利益」來管理全球資源,現在大陸的勞力釋放出來,鴻海當然把握住這個機會快速擴大規模,而將研發和營運放在台灣。特別是這兩年鴻海加快併購速度、及一連串合縱連橫,整個集團也愈來愈巨大。

李:我不是說規模不好。從產業經濟學觀點來說,規模代表議價能力、市場力、與進入障礙等,但是,除非現有產業已經不會有明顯的技術創新(如石化業),現有分工體系下的廠商方可以依賴不易擴張的規模,維持其競爭優勢。在技術更迭快速、競爭激烈的電子資訊產業環境中,廠商規模的擴張應來自專業能耐的提升,與創造新的分工結構,而非僅是在現有分工架構下不斷追求最佳化而已。經濟的發展,原本就需要依賴專業化與有效的分工結構,現在不去思考這些問題,將會是「人無遠慮、必有近憂」。

張:這是不是說公司如果只是靠併購成長,而沒有自己創造出來的獨特價值,這樣的成長就會愈來愈沒有意義?

李:台灣公司應該要儘快思考結構性的問題,市場競爭使得製造效率與設計已成為起碼的參賽條件,服務則是無價的(無法另外計價!),就算營收再增加一倍,恐怕還是無法擺脫毛利率下滑的事實。或許電子業應該開始效法其他行業的經驗,例如:香港利豐集團,從傳統貿易商轉型成為成衣、玩具、家具類產品的全球價值鏈整合者,全公司只有三五百人,卻可以鏈結全球七千多家工廠,配合其資訊系統進行全球優化採購,成為彈性生產網路,雖然其淨利也只有3%,但是,ROE(股東權益報酬率)卻可以做到45%。

張:這裡有兩個部分值得討論。第一,如果IT產業會趨向於穩定狀態,鴻海拉大規模的效率不是正好適合現況?第二,鴻海這一套CMMS模式(請見第五章第四節)如果在個人電腦產業成功,能不能繼續顛覆其他產業,如汽車業呢?這是大家都在看的問題,或許因為有了現在的規模,鴻海的帝國大業才剛剛開始,還有一大塊市場在等著?

李:從你書中的內容,確實可以感覺到鴻海的企圖心。基本上,鴻海有相當大的垂直鏈整合壓力,以強化其在客戶端的策略彈性,另一方面,IT產業的技術創新機會仍相當大,鴻海的水平擴張壓力顯然也不小,當垂直與水平擴張同時展開時,便會牽涉到高度的規模與範疇平衡的問題,現有組織愈是龐大,此一平衡問題的管理難度便愈高。其中會面臨的問題包括:如何確保內部整合的綜效得以產生?如何在效率與紀律要求下,刺激事業單位的興業精神,以導引創新能量?如何在顧本與長期發展上求取平衡?

一個公司不可能無限擴張,1959年便有理論提到,企業規模成長最後會受限於具有興業精神的經理人的能量,而1991年諾貝爾經濟學獎得主高斯(Ronald Coase)所提出的理論,也明白告訴我們,組織規模不會無限大,因為運用市場與組織進行經濟活動,都是有交易(組織)成本的,隨著組織規模的成長,組織運作的效能可能會漸漸不如市場機制。

至於,CMMS的模式,本質上是一個價值鏈整合的策略布局,此一策略邏輯當然可以運用到汽車業,以加速汽車產業全球專業分工結構的出現。但是,這需要時間去催化產品與產業的標準化,配合終端產品市場的競爭度提高,全球專工製造才會有機會。

要提高毛利率,得有截然不同的賺錢方式

張:我想這也是為什麼郭台銘積極喊出「高科技的鴻海」的重要原因。走出「製造的鴻海」,創造更多附加價值。

李:你在採訪過程中,實際接觸鴻海這些幹部的心得如何?他們都有很強的企圖心,想事情有一個很清楚的邏輯或哲學?或是只看老闆怎麼想?

張:我和副總及副理級的幹部接觸下來,其實發現他們都有一種獨特沉靜的特質,但內心很熱情,有一種參與歷史的使命感,他們也感謝鴻海給他們這個大舞台,一般人不會有這種機會。不僅是台灣大陸的幹部,像一些駐外的幹部更腳踏實地,前一陣子歐盟整合,他們馬上規畫不同的應變方案,每一個細節都去研究,相當認真。

李:這也是我看完你前三章時,覺得鴻海最不一樣的地方。這家公司還滿實事求是的,在沒有規則可遵循的叢林戰場中,個個鴻海人都是最英勇的戰士,能獨當一面,有一種「你不能解決事情,就非我族類」的味道,精確地run出一個很精確的組織風格,而成功的公司都有一種風格,為什麼惠普和康柏合併,還打不過戴爾?就是差別在「要有人負責」的公司文化,說到就要做到,不能有過強的自我意識,沒有什麼面子問題,公司從不開慶功宴,認為目標達成是天經地義的事情,你說戴爾是一家美國公司嗎?戴爾現在已不是贏在直銷模式,因為這大家都會了,戴爾現在贏在組織風格與執行力。

張:我想鴻海也有同樣的風格,不過也有些幹部開始擔心,老闆其實是好人,但是過於嚴格,讓有些人卻步?

李:這就是我為什麼擔心邁向「高科技的鴻海」時,不知會遭遇何種困難?因為我還看不到新的文化誕生,每一個轉型,都要有一個基礎,去創造另一個基礎,而領導人的風格,會自然選擇哪些人留下。當你要把毛利率6%變成36%時,就是一種截然不同的賺錢方式。如果是停留在6%的方式,人才不會為沒有未來性的公司工作,而願意去追求36%的人,或許可能不會願意在這種管理體制下工作?我一點都不擔心鴻海的技術,卻擔心它是否會落入「贏家的詛咒」,也就是現有的成功,形成了能耐僵固性。當然,這又牽涉到變與不變的平衡問題。所以,我認為一家公司要有明顯的轉型,或許應該讓下一個世代的人來完成較好。

誰來接班,是企業轉型關鍵

張:最近英特爾在轉型關鍵時刻,就找學行銷、而非技術出身的歐特寧(Paul Otellini)當CEO。

李:CEO的更迭,並非代表下台的CEO做得不好,而是公司可能需要不同特質的領導人,引領不同階段的成長。愈成功的公司,愈應要有突破性的做法,以脫離組織慣性的軌跡,脫離只是自我複製的循環,以預應未來的變化。

不過,以現在的發展來看,鴻海的下一棒或許不容易接班,因為接班人必須要先建立戰功,才能在其他幹部前站得住腳。公司如果不是有計畫地安排接班人選與訓練過程,接班計畫的實現可能需要不少時間。

像鴻海這樣眾所矚目的公司,它的接棒問題,對國內企業也是一個重要的啟示。一般而言,國內企業的經營者,恐怕多忙於業務成長,而沒有花足夠的時間去長期培養各階層的經理人,公司內什麼平台都可能建構,就是不太花力氣建構組織管理平台。這對於各層經理人的經驗傳承,乃至於能否順利產生CEO接班人,都是根本的障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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