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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傳奇未完---張愛玲》作者序

  從七十年代到現在,張愛玲熱了三十年,她的各種傳記、論述和改寫,在死後這幾年仍然不斷出版,一時之間,彷彿人人都讀張愛玲。
  而早在一九九三年作者蔡登山籌拍「作家身影」一系列中國現代作家的傳記紀錄片時,張愛玲就成為他的傳主之一,「採訪到她本人」就成為他無時無刻揮之不去的希望,當然這希望後來是落空了。但蔡先生本著研究精神,從《流言》、《傳奇》、《對照記》等作品文本,再加上親友的旁述、學者的評論,試圖去勾勒出一個張愛玲的身影,即使只像她在《流言》一書的自畫像一般,或可稍解張迷「看張」的慾望!希望讀者能從史料或文本上重新地認識張愛玲,藉此更深入了解這名行蹤神秘的女作家的感情與內心世界。


本序文作者:蔡登山 (曾任「作家身影」系列紀錄片製片人與編劇) 

撕碎了又拼貼

 不知從何時開始起沈迷於茫茫史海中,尋逡那碎瓦殘片。只想從那零星的史料中,去認識那歷史的原狀、去觸摸傳主當年的脈搏、去感受他們的歲月煙雲。尤其是在從事多年的影像工作後,對於昏黃的照片、蒼老的往事,頓時能感受到歷史斑駁的殘影。

 於是用文字、用影像,捕捉著、記錄著這些人和事就成了揮之不去的夢魘,時時纏繞著我。「今天不做,明天就晚了」的聲音一直迴盪在耳邊,如影隨形。於是我屈服了,帶著成堆的資料,帶著紙和筆,也帶著攝影機和錄影帶,從北國到江南,從東瀛到歐美,我們如一群狩獵者,追蹤著半世紀前傳主走過的足跡,記錄下他們當年的點點滴滴。時光彷彿回到了從前,我們看到他們的身影,如斯地鮮活!如斯地動人!

 一九九五年中秋前夕,張愛玲以她獨特的方式,告別人世。「臨水照花人不見,滿城爭說張愛玲」,整整一兩個月的時間,報章雜誌、電視電台爭相報導憑弔,當代中國作家的死後哀榮,莫過於此了。而早在一九九三年我們籌拍「作家身影」一系列中國現代作家的傳記紀錄片時,張愛玲就成為我們的傳主之一,「採訪到她本人」就成為我們無時無刻揮之不去的誘惑,儘管是驚鴻一瞥或寥寥數語,只要能夠留下她悠悠的身影,就已彌足珍貴了。

 於是我們透過《皇冠》雜誌社的協助,轉寄上我們的企畫書及一封長信。過了數月,我們突然接到來自洛杉磯西木給導演雷驤的傳真,內容如下:

雷驤先生:
  收到尊函,感到非常榮幸。苦於體力精力不濟,自己的工作時間都已經縮減到實在無法交代的程度,電視影集只好援引製片家高爾溫那句名言:「把我包括在外。」仔細看了您寄來的企畫書後又充分考慮過,所以沒能照您所囑從速答覆,希望沒太晚耽誤計畫的進行。您節目內要用《對照記》裡的圖片文字,本來不成問題,可逕與皇冠接洽,當然光用它根本用不上。惟有遙寄最深的歉意。

匆此即頌
大安                     
                           張愛玲

 傳真的日期是一九九四年的八月十八日,雖然張愛玲婉拒我們的採訪,但我們從來就不曾放棄這念頭,我們一直「遙寄最深的希望」,直到一九九五年九月初,張愛玲被發現在寓所去世的數天前,也是她真正告別人間的三天後吧,我們在台北和莊信正先生碰面,面對我們的懇求,他答應回美國後一定打電話給張愛玲,希望能促成「張愛玲入鏡」這件事。對於莊信正的承諾,我們寄與最深的厚望,因為他是張愛玲晚年最接近的人。當然這希望後來是落空了,因為就在當時,張愛玲的亡魂正在竊笑我們的「多情」呢。

 當然張愛玲還未完,一九九四年冬我們在上海拍下張愛玲的住所和她所描寫的十里洋場,即使半個世紀之後,景象仍歷歷在目:公寓的陽台、夜營的喇叭、回家的電車以及那「像朵雲軒信箋上落了一滴淚珠,陳舊而迷糊」的月亮。然後在上海檔案館──那放租界建築圖的地方,我們意外地找到一九三七年聖瑪麗亞女校的年刊《鳳藻》,看到了張愛玲的高中畢業照,還有她的性向測驗。於是我們知道十七歲的張愛玲,最喜歡吃「叉燒炒飯」,最喜歡「英王愛德華八世」,最怕「死」,最怕「一個有天才的女人忽然結婚」,最常用的口頭禪:「我又忘啦!」最拿手的好戲是「繪畫」。因此當我們後來再翻到《傳奇》小說集,看到那些出自她親手繪製的插圖時,我們已不再感到訝異了,因為在十七歲時,早熟的天才,已露鋒芒。

 柯靈先生在〈遙寄張愛玲〉中提到:「偌大的文壇,哪個階段都安放不下一個張愛玲;上海淪陷,才給她機會。」是的,張愛玲確是只在那幾年間閃了一下光,倏起倏滅。柯老談到他初見張愛玲及與她交往經過,如數家珍,妮娓道來;相對於柯老的侃侃而談,桑弧卻以「因為幾十年沒通音信了,我很難發表意見,我不準備談」輕輕帶過。一九四六、四七年間,張愛玲與桑弧合作「不了情」、「太太萬歲」兩部影片,一編一導,合作愉快,如今卻多所隱諱,箇中信息,終究令人難以索解。

 在香港,宋淇(筆名林以亮)夫婦,與張愛玲的交往最深,那是一九五二年張愛玲由滬來港後,「晤談之下一見如故,終於成為莫逆之交」,四十餘年如一日。因此宋淇的〈私語張愛玲〉、〈張愛玲語錄〉等文章,就真實地刻劃出張愛玲的另一個面影,而能訪問到宋淇夫婦,就成為我們每經香港時的最深期待。因為在這之前透過友人的相告,得知宋淇先生長期臥病,甚至得借助氧氣罩維持生命,於是我們只有一次一次地等待奇蹟出現,但最後還是落空了。在張愛玲辭世的一年後,宋淇先生也因慢性肺氣腫病逝於香港,享年七十八歲。

 在香港,宋淇(筆名林以亮)夫婦,與張愛玲的交往最深,那是一九五二年張愛玲由滬來港後,「晤談之下一見如故,終於成為莫逆之交」,四十餘年如一日。因此宋淇的〈私語張愛玲〉、〈張愛玲語錄〉等文章,就真實地刻劃出張愛玲的另一個面影,而能訪問到宋淇夫婦,就成為我們每經香港時的最深期待。因為在這之前透過友人的相告,得知宋淇先生長期臥病,甚至得借助氧氣罩維持生命,於是我們只有一次一次地等待奇蹟出現,但最後還是落空了。在張愛玲辭世的一年後,宋淇先生也因慢性肺氣腫病逝於香港,享年七十八歲。

 而在一九九四年冬,我們在北京擬採訪夏衍先生,讓他談談一九五○年七月在上海召開第一次文學藝術家代表大會,張愛玲在他關照下應邀出席的景況。拍攝前一天,祕書告訴我們夏衍先生身體有點不適,要我們下次再拍;沒想到兩個月後夏衍先生就因病去世,當然也來不及告訴我們,當時他的愛才、惜才之情。「快,快,遲了就來不及了,來不及!」這是張愛玲心中經常的催促聲,又何嘗不是我們的催促聲!若時間能夠暫時停止,讓我們拍下夏衍、宋淇的旁述,那張愛玲的身影,無疑地將更加鮮活起來。

 從《流言》、《傳奇》、《對照記》等作品文本,再加上親友的旁述、學者的評論,我們試圖勾勒出一個張愛玲的身影,即使只像她在《流言》一書的自畫像一般,或可稍解張迷「看張」的慾望!斯人已逝,傳奇未完,曲終不見,只留下蒼涼的手勢!

 一九九七年中秋前夕,為紀念張愛玲逝世兩週年,寫下上述的部分文字,原以為從此做別張愛玲;怎知再重讀張愛玲的作品文本時,在文字與文字、行距與行距的「縫隙」間,發現許多先前所忽略的訊息,而這些訊息又構成解讀張愛玲的「符碼」,於是狠下心來撕碎了前人為張愛玲所繪的畫像,再重新拼貼,發現了另一個張愛玲!

 人們常說「文如其人」或「人如其文」,但在這「文」與「人」之間,仍有著千絲萬縷的糾葛。不論過去、現在或未來,不論任何人,都不可能完全掌握「文」,只能無限地走近;至於「人」之相知,難也。作家的自白、親友的旁述、評論家的月旦,似乎只能得到一個側影,而非全貌。

 當然,就一個歷史人物而言,一旦他進入傳記領域,他的「真實」,永遠不會是絕對的,這種「真實」,只能是傳記作者在各自的創作過程中,所表現出的「真實」。不同的作者,可以寫出不同的傳記,但它們都不可能是傳主唯一的真實。因此從作品中去探求作家的內心,有時反而更可靠些,因為創作常常是作家內心隱情的抒發,那些在實際生活中遭受壓抑的情節,那些被埋在心腑而無法實現的慾望,那些直面人生時軟弱卑怯的剎那,常常會從他們的筆端不經意地流露出來。尤其是像張愛玲這種不斷地改寫自己作品的作家,在歷次增刪之中,又常常偷渡自己的靈魂,甚至可從此窺探出她感情的陳跡殘影。唯有抓住作家的這種內心的隱祕之處,我們才能逼近他們的靈魂。

 另外「還原傳主的歷史現場」亦是探求真相的不二法門。我們常發現諸多論者常「以今視昔」,因此儘管他們夸夸其談,但總不得要領,更無法探驪得珠。逝者如斯,但每一過往的江水,都不同於以往,正如燦爛的陽光,每天都閃爍不同的光芒。

 在歲月的淘洗中,往事已蒼老,浮雲也滄桑。簡單的、無意識的、偶然為之的某一歷史瞬間,也許被後人解說得無比複雜而意味深遠;錯綜複雜、影響巨大的事件,卻又可能被視為林間隨意飄過的一陣清風。歷史的解索本非易事,因此重回故紙堆中,翻尋悠悠的往事,回溯過往的恩怨情天,探本究源,才可以逼近他們的真實生命!一篇錦瑟解人難,重讀張愛玲亦非易事,從史料或文本上重新地「發現」她,應該是一個窗口,藉由此你才能看到無邊的風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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