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在他方》 文◎ Godina
生活在他方》是十九世紀法國象徵主義詩人韓波的名言,昆德拉以此為名,寫出一個年輕詩人與人類心靈、情感的故事。在本書中,主人公雅羅米爾是生性敏感、深藏情感的兒子,而詩人的母親則是遭逢了愛情不幸,把全部的愛都轉移到兒子身上的母親。自詩人呱呱墜地起,就被置於母親無所不在的眼光下。如果說,詩人象徵著一種年輕、浪漫、追求夢想不顧一切的模式;詩人的母親就像是夢想與現實的聯繫之處,好比當詩人的母親剛結束一段外遇之時,正好是詩人開始探尋肉體的歡愉;當詩人尋覓自己的未來,詩人母親則以世俗成就的另一部分。
昆德拉用這兩個角色,要探討的是存在本質的問題,如青春是什麼?抒情的態度是什麼?母親在男孩成人的情感世界中扮演什麼角色?等等,這本小說並未提供直接的答案,因為『這些問題本身就已經是回答』。
昆德拉的小說總是夾敘夾議,本書是其早期大膽的寫作嘗試,雖然仍是小說的形式,但強調的片段、寓意、有節奏感的文字,讓這整本小說充滿濃濃的詩意,而且是種理性沉澱與浪漫情懷並重的詩意。
雖然《生活在他方》是早期作品,但歷經三十多年的考驗,現在看來還是深刻立體、引人思索。昆大師已選擇封筆,喜愛其作品的讀者想必是悵然若失……以小編本人為例,從《生活在他方》、《不朽》、《笑忘書》、《玩笑》到《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昆德拉冷冽嘲諷又不失深刻人性關懷的故事,曾深深震撼初識閱讀的視野,那個充滿溫泉、玩笑、革命的國度-捷克,也一度成為我心嚮往之的夢土,因此,編到昆大師的作品真是本人編輯生涯的最大榮幸……現在,昆德拉的十四部作品終於完整登場,真心期盼讀者也能進入昆德拉筆下國度,相信各位決不會失望!
載自皇冠讀樂電子報
1
雅羅米爾拿他的詩給媽媽看的那天,媽媽等不到她丈夫回家,她第二天也沒等到,接下來的幾天也一樣。
人沒等到,卻接到蓋世太保送來的通知書,說她的丈夫被逮捕了。戰爭快要結束的時候,她又接到另一份通知書,說是她丈夫死在集中營裡。
她的婚姻生活一點也不快樂,可是她的孀居生活倒是輝煌得很。她找到她丈夫一張很大的照片,是在他們初識的年代照的,她把照片裝進金色的相框,掛在牆上。
過沒多久,戰爭在布拉格人的歡欣鼓舞之中結束,德國人撤離了波希米亞,媽媽也開始以刻苦為美的生活;她過去從父親那兒繼承的錢都花光了,她只得把女傭辭退,阿里克死後,她拒絕再買其他的狗,而且她還得去找工作。
除此之外,還有其他變化:她的姊姊決定把她從前在布拉格中心的公寓房子留給剛剛結婚的兒子,然後跟她的丈夫和小兒子搬回來住在老家的樓下,雅羅米爾的外祖母則住進寡婦那層樓的一個房間。
有一次,媽媽聽到她的姊夫說,伏爾泰是物理學家,是他發明了伏特這種電壓單位,從此,媽媽就很瞧不起他。姊姊家很吵,整天都在做一些沒文化的消遣;歡樂的生活迴盪在樓下的房間,厚厚的邊界之外,悲傷的國度在樓上鋪展開來。
然而,在這個時期,媽媽卻覺得自己比從前站得更挺直了。幾乎可以說她頭上頂著(就像某些地方的女人把採葡萄的籃子頂在頭上一樣)丈夫無形的骨灰罈。
2
浴室裡,一罐罐香水和乳液都擺在鏡子下方的小木板上,但是媽媽幾乎從來不用這些東西保養皮膚。雖然她常常看著這些東西流連不去,但都是因為這些東西讓她想起死去的父親,想起那家香水店(這家店已經歸在她討厭的姊夫名下很久了),還有她在這幢房子裡這麼多年無憂的生活。
她跟父母親和丈夫一起經歷過的往事散發著鄉愁的落日餘暉。這鄉愁的微光令她心碎;她知道自己懂得珍惜這些年的美好已經太遲了,現在,這些記憶都不再了,她怪自己當年沒做個盡責的妻子。她的丈夫出生入死,時時懷憂,卻為了不讓她擔心而絕口不提這些事,直到現在,她都還不知道丈夫為什麼被逮捕,也不知道他參加的是什麼地下反抗運動,他在裡頭扮演的是什麼角色;她什麼都不知道,她覺得這正是將恥辱加在她身上的一種苦刑,懲罰她這個遲鈍的妻子,只懂得在丈夫的言行裡看到他的冷漠。想到她曾經在丈夫出生入死的時候對他不忠,她實在很看不起自己。
現在,她照著鏡子,驚覺自己的臉依然年輕,甚至,年輕得毫無道理,時光彷彿犯了不公平的錯,把這張臉完好如初地遺忘在她的脖子上。她最近才知道,有人看到她和雅羅米爾走在街上,還以為他們是姊弟;她覺得好笑。但是不管怎樣,這種事總是讓她高興的,從那一天起,她跟兒子一起去看戲或聽音樂會就更開心了。
除此之外,她還剩下什麼?
外祖母記憶衰退,身體也不行,整天足不出戶,在家幫雅羅米爾補襪子,幫女兒燙衣服。她滿腦子都是往事和懊悔,憂心忡忡的。她在身邊營造出一種悲傷而深情的氣氛,強化了這裡的女性特質(這裡有兩個寡婦),而雅羅米爾在家裡就被這樣的氣氛圍繞著。
3
雅羅米爾小時候說的話已經不掛在他房間的牆上了(媽媽依依不捨地把它們收進櫃子裡),現在掛的是二十幅立體派和超現實主義畫家的複製品,都是雅羅米爾從雜誌上剪下來貼在紙板上的。在牆上的這些畫之間,我們可以看到牆上有一只聽筒連著一條斷掉的電話線(前陣子有人來家裡修電話,雅羅米爾發現壞掉的聽筒跟電話拆開之後,就像一個物體脫離它日常的脈絡,會產生一種奇特的感覺,把它歸類為超現實主義物體一點也沒錯)。但是他最常端詳的還是同一面牆上的鏡框裡的東西。沒有什麼會比他自己的臉讓他花更多時間認真研究,沒有什麼會比這更騷動他的心,也沒有其他東西會讓他寄予這麼多的期望(儘管他付出的代價是狂熱的努力)。
這張臉像媽媽的臉,但是因為雅羅米爾是個男人,這細緻的輪廓就顯得太突出了:他有個標緻的鼻子和微微凹陷的下巴。這下巴讓他非常苦惱;他在叔本華著名的想法裡讀到,凹陷的下巴是一種特別令人嫌惡的長相,因為人之所以有別於猴子,正因為人的下巴是隆起的。但是他後來又看到一張里爾克 的相片,他發現里爾克的下巴也是凹的,這讓他得到極大的安慰。他久久望著鏡子裡的自己,絕望地在猴子與里爾克之間的巨大空間裡掙扎著。
老實說,他的下巴只有一點點凹,而且母親說的沒錯,她兒子的娃娃臉有一種魅力。但是娃娃臉的問題卻讓雅羅米爾更心煩,因為他細緻的輪廓讓他的年紀少了好幾歲,而由於他班上的同學都比他大一歲,他童稚的長相就顯得更突出,更沒什麼好說的了,每天都有人對這張臉有一堆意見,搞得雅羅米爾沒有一分鐘可以忘記他娃娃臉的存在。
啊!扛著這麼一張臉是怎樣的負擔哪!這細緻的輪廓多麼沉重啊!
(雅羅米爾有時會做一些可怕的夢:他夢到他得把一個非常輕的東西拿起來,一個茶杯的底盤,一支湯匙,一根羽毛,可是卻做不到,東西越輕,他就越弱,他被這東西的輕給壓垮了;這些夢都是惡夢,醒來的時候他渾身是汗;這些夢似乎都和他柔弱秀氣的臉有關,這臉輕得宛如蕾絲,他一直努力要把它拿起來,把它丟掉,卻是徒然。
4
在詩人們誕生的屋子裡,掌權的都是女性:特拉克爾 的姊姊,葉賽寧和馬雅可夫斯基 的姊妹們,勃洛克 的姑姑們,荷爾德林 和萊蒙托夫 的祖母,普希金 的奶媽,尤其,當然不能不提的是那些母親,詩人們的母親,在她們身後黯淡著詩人父親的身影。王爾德 夫人和里爾克夫人把他們的兒子打扮成小女孩。孩子不安地照著鏡子,您會覺得驚訝嗎?該是成為男人的時候了,伊力‧奧騰 在日記裡這麼寫。他一生都在自己臉上尋找男子氣概。
如果他在鏡子裡看很久,他就可以找到他要的東西:堅定的眼神或是嘴唇剛毅的線條;但是為了這個,他顯然得先刻意微笑一下,或者至少把嘴咧一咧,才能讓他的上唇緊緊收縮。他也想找到一個可以讓他改變長相的髮型:他想把頭髮都弄到頭頂,讓人覺得他有一頭厚重的亂髮,跟雜草一樣;可惜的是,這一頭的頭髮,媽媽無比珍惜甚至還剪了一撮放在裝肖像的項鍊墜子裡,他怎麼也沒想到會這麼糟:黃得跟剛剛出生的小雞的絨毛一樣,細得跟蒲公英種子上的冠毛一樣;根本沒辦法把這些頭髮整出一個型;媽媽常常摸他的頭,說那是天使的頭髮。但是雅羅米爾討厭天使喜歡惡魔;他想要把頭髮染成黑色,但是又不敢,因為染過的頭髮比金髮更女孩子氣;於是,他只好讓頭髮留得很長,留得亂蓬蓬的。
他一有機會就會去檢查一下,修正一下自己的外表;他只要經過店家的櫥窗,一定會瞄一眼。但他越是這麼注意外表,他就越意識到外表的存在,而他的外表也越讓他覺得討厭,覺得痛苦。譬如:
他從學校回家,街上空蕩蕩的,可是老遠他就看到一個陌生的年輕女人向他走來。他們越走越近,不可能不碰上了。雅羅米爾想著自己的臉,因為他看到這個女人很美。他試著要把堅毅的男人歷盡風霜的微笑貼在自己的嘴唇上,但他覺得自己做不出來。他的思緒越來越集中在自己的臉上,這張臉既幼稚又娘娘腔,讓他在女人眼中顯得可笑,他整個人都化作這個可笑的臉蛋,凝住了,僵住了,漲得通紅!(真是不幸啊!)於是他加快腳步,盡可能不要讓那女人有機會瞥見他,因為他如果為了碰到一個漂亮的女人而驚訝,而且還臉紅,這種恥辱他無法承受。
5
鏡子前的漫漫時光總是讓他觸到絕望的深處;幸好還有一面鏡子會帶他飛上星空。這面令人振奮的鏡子,就是他的詩句;他對於還沒寫下的詩句有一股鄉愁,對於已經寫下的詩句,他回憶得津津有味,彷彿想起女人;他不只是這些詩句的作者,他還是這些詩句的理論家、史學家;他為過去寫的詩句撰寫評論,他把他的作品分成幾個不同的時期,每個時期都給個名字,這麼一來,他覺得自己在這兩三年之中的詩歌創作,簡直就像一段值得史官研究的歷史進程。
這想法有一種安慰作用:在下面,在他上學、上課,在他和母親、祖母一起吃飯的日常生活裡,有一片迷濛的空無;但是,在上面,在他的詩歌裡,他設立標竿,他用文字插上一根根的路標;在這裡,時間的抑揚頓挫分明;他從詩歌的一個時期過渡到另一個時期,而且可以(他用眼角的餘光看著下面百無聊賴令人害怕的停滯狀態)在激起的狂喜之中宣稱一個新時期的來臨,他的想像力在這個時期裡開展了前所未有的視野。
他也可以無視自己容貌(還有生命)的平凡無奇,卻堅定而沉著地確信自己身上帶著某種特別的財富;換個說法就是:他確信自己是上帝的選民。
且讓我們在這個字眼上停留一下:
雅羅米爾繼續去畫家那兒,當然沒那麼頻繁,因為媽媽不喜歡;雖然雅羅米爾已經很久沒畫畫了,但是有一天,他鼓起勇氣拿他寫的詩給畫家看,後來,又陸陸續續把所有的詩都給他看。畫家讀得愛不釋手,甚至有時候還留下來拿給朋友看,這簡直讓雅羅米爾樂壞了,因為畫家過去對他畫的東西很有意見,而他在雅羅米爾的心目中是不可動搖的權威;雅羅米爾深信,世界上存在一個可以評估藝術價值的客觀標準(存在那些內行人細緻的意識裡,就像那個存放在國際度量衡局的白金米尺原器一樣),而畫家知道這個標準。
但是這裡頭還是有讓人不痛快的地方,雅羅米爾始終不明白,畫家到底欣賞他詩裡的什麼,否定他詩裡的什麼;有時他會盛讚雅羅米爾匆匆寫就的詩,有時卻又神情陰鬱地對雅羅米爾很喜歡的詩不屑一顧。這種事該如何解釋?如果雅羅米爾自己都沒辦法明白他寫的東西有什麼價值,那麼結論不就是說,這些價值是自己創造出來的,是意料之外的,無從得知,也無從預期,所以根本就沒什麼了不起(就像他從前讓畫家著迷的那個狒狒人的世界,不也是他在完全無意之間發現的)?
『本來就是這樣,』有一天他們談到這個主題,畫家對他說,『難不成你以為你放進詩裡面的奇幻意象是理性推演的結果嗎?當然不是:那是從天上掉下來的;是突然掉下來的;你根本不知道它會掉下來;這個意象的作者,不是你,而是存在你內裡的某個人,是某個人在你的內裡寫你的詩,那是全能的潛意識流寫的,它會從我們每個人身上流過啊;如果這條眾生平等的潛意識流選了你當他的小提琴來演奏音樂,那並不是你的功勞。』
在畫家心裡,這些話其實是一堂關於謙遜的生活倫理課,但是雅羅米爾卻立刻為自己的驕傲找到了一絲火光;沒關係,他的詩的意象不是他創造的;不過,就是有個神祕的東西選了他的手把這些意象記下來;所以他更可以因為某種比功勞更偉大的東西而驕傲;他可以因為他有資格當上帝的選民而驕傲。
而且,他始終沒忘記在那個小小的溫泉療養院裡,那位太太說的話:這孩子的前途一片大好。他相信這句話,還把它當作先知的預言。未來,是遙遠的未知之地,革命的模糊意象(畫家經常提到革命的無可避免)混雜著詩人的意象,一種波希米亞式自由的模糊意象;他知道他會用他的光榮填滿這未來,這讓他在心裡一片不確定的騷動之中,產生了確定的感覺(這種確定是獨立自主而且是自由的)。
─ 本文摘自 米蘭.昆德拉《生活在他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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