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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謝一麟

序幕

聽說劇作家(吳念真)在台北橋頭聽到一個真實的故事,一個阿嬤守著淡水河畔的古厝不願意改建、變賣,直到臨死前才說出一個一輩子都緊守的秘密,原來她曾在二二八事件時,從淡水河裡撈起幾具被打死的年輕男人屍體,她不顧禁忌,將這幾具無名裸屍洗乾淨,穿上衣服,埋在自家的後院。

《她和她生命中的男人們》舞台劇即是以這樣的背景來融入故事中,主角是講一個名叫yuki的阿嬤,約莫從1947年到2000年的生命故事,有愛情、有歷史、有台灣命運、有大時代下的小人物群像。聽起來這似乎是悲劇?講到台灣的「過去」怎能不悲?不!這是喜劇,好吧,算是一種「悲喜劇」(tragicomedy)好了,會笑到噴淚,也會暗拭眼淚,但更多時候是笑中帶淚。

【話語】

1.語言使用

全劇大約有九成的時間,演員是講台語對白,語彙、用字、腔調、口音、說話節奏、抑揚頓挫,都跟我們日常生活所接觸、所聽講的沒兩樣,沒有因為被放置在舞台上就特別誇大或是矯揉造作(當然中間還慘雜了吳式幽默與經典slogan)。

而北京話(劇中的稱法)被操用的次數,可能還比美語來的少。

這樣的安排,當然是跟時間(歷史)的設定有關,從1947年(線索:二二八事件)到2000年(線索:劇中提及的總統候選人,即暗指阿扁。2000 年第一次參選總統)。而且故事主角是這個時空下的一個台灣阿嬤故事,所以使用台語作為全劇的主要語言這並不讓人意外,但好玩的是yuki阿嬤的ABC孫子 (二兒子的兒子),這角色設定非常有意思,美國出生長大的台灣之子,講美語、美式語調與話語思考,大致聽得懂北京話(但不會說),聽得懂台語也會講一點。

雖然英美語系國家以強勢政治經濟之姿,讓許多國家以英美語系作為第二語言,更以「國際」共通語言自許,而伴隨語言殖入/置入「文化」更形成某種新形式的殖民。但台灣在與這樣的現象接軌之前,有其自身特殊的歷史與認同的獨特性問題在裡頭(有別於「全球化」的普遍現象)。在二戰後,台灣即不斷接受各種形式的美援,尤其在美國與前蘇聯的冷戰結束後,中國的崛起成為其最大的(政治、經濟、軍事)假想敵,而處於西太平洋重要戰略位置(島鏈)的台灣,更是美國關注的焦點。雖然無正式邦交關係,但是奧援、交流、交換學生、留學風潮、文化傾銷(例如好來汙電影、麥當勞、星巴克)、等等,更是某種新形式的殖民。

另外,台灣人民長久以來的認同焦慮,不但沒有減少,而且可能更隨著各種「delete」的動作(去中國、去蔣……)而更加深,混亂、不知所措,僅有的片斷記憶被抹除,而且又涉入過多的政治味,所以就轉而擁抱「美國」吧!當美國人比當台灣人好、講美語比講北京話、台語要“進步”許多、表現出美國文化就是擁有“國際觀”視野……美國,美國,唯美國馬首是瞻。

如果沒有一個屬於我們自己最深層的「根」,不管披上多麼華麗的外衣、多好聽的頭銜,那都只是表象而已,只會更顯露自己的自卑與焦慮。

2.三字經

而yuki阿嬤家裏書櫃擺放那本貫穿古今的《三字經》,很巧妙的被三種語言給讀過。這本中國經典的國學教材,每個人大致都會背上幾句,不過在學校體制的教育都是用北京話來讀,劇中國民政府軍強行到yuki家裡盤查的時候,看到書櫃裡放著《三字經》,便說懂得讀《三字經》應該就不是什麼壞人,這時 yuki家裡的長工武雄便大聲用台語讀(背誦)出《三字經》。

而劇的末段,yuki阿嬤的孫子Tony在客廳不小心翻到書櫃裡的這本《三字經》,配合他正在聽的音樂節奏,用rap的方式來念出《三字經》。

多音的詮釋,這本始終擺放在書櫃的經典,恰似台灣的歷史與命運。

3.yuki媽媽

Yuki媽媽一行人在淡河邊發現年輕男人的屍體後,yuki媽媽當場指揮旁人,幫這些人洗淨身體、換上乾淨的衣服並埋葬在家後面。唐美雲(飾演yuki媽媽)在這場戲裡充分發揮台灣女人與女性話語的溫柔中帶著冷靜、憐憫中並含有母愛的疼惜之情。

伊講:「你們看,這麼少年,我若有子,嘛應該是這個歲,實在無甘……」

「來!把我當作阿母,把他們當作你們的兄弟姐妹,身軀放乎軟,我幫你解開繩索……」

「你們現在自由了,不再流血了,身軀不擱疼痛,嘛不免驚惶了……」

「yuki、阿惠,不要怕見笑,衣服給他們換掉,身軀給伊擦呼乾爽,伊是有志氣的人,分得清是非……」

「來!手骨放乎軟,阿母幫你脫衣,若知道路,阿母跟你說,再遠也要回去,知否?讓家裡的人知道你現在很平安,住在這裡,嗯!真軟,真乖……」

這場戲的張力、觀眾的情緒,歷史事件的悲情,完全靠唐美雲的台詞、語調來帶出。唐美雲戲份不算多,但這齣戲沒有她不行。

4.yuki的處事語言

Yuki在嫁給林春生後,因為他是外省人,所以yuki也開始講著所謂的「國語」,而且林春生候來選上民意代表,yuki因為要跟著他出席公開場合,服務選民,更特別注意自己國語發音標不標準,尤其是「捲舌音」這類的字詞發音。

而當春生在外拈花惹草,女方帶著私生子找上門來的時候,yuki更展現出一種堅毅、圓融的語言。Yuki很和緩、和氣的問女生說:

「當初你知道伊有某否?……若准作你不尬意那個人,伊乎你大肚子生子,安呢,你不用來找,你去派出所告伊強姦就好(女子搖頭)……所以你有尬意伊? (女子點頭)……若這樣,你怎敢來找我?你明明知道伊有某,你還跟他生小孩,安呢,應該換我去告你,告你妨礙家庭,敢不是?……」

「……我問你,你是要錢還是要人?你不免回答不要緊,我可以直接回答你,錢,我沒了,為了他的絕症,選舉癌、查某癌,我所有的都開了了了,若要人,我跟你說,你免客氣,拿去用,用壞了,自己修理,還有,你還少年,千萬不通用到退流行或是壞了了,擱給我塞返來還……」

台灣女性、社會性別文化下的權力結構、面對不美滿的婚姻、外遇不斷的丈夫……等等情形下的語言,被殘酷的現實與時代所逼出的條理與絕情。

【台灣人、台灣史】

劇中的人物設定,涉及四個世代/時代,也跨越了台灣大約60年的近代歷史。以yuki為中心,Yuki及其父母的那個年代,是二二八事件不久後的白色恐怖年代,人們活在高度的恐懼與不安中,活在這時代的兒女,似乎連個人的感情,自由戀愛,都成了遙不可及的想望。但可別忘了,在不久之前,那個「跳舞時代」,歌還是這樣唱的:「阮是文明女/東西南北自由志/逍遙佮自在/世事如何阮不知/阮只知文明時代/社交愛公開/男女雙雙/排做一排/跳道樂道我上蓋愛」。但yuki的婚姻歸宿,成為父親政治經濟運作的籌碼,嫁給外省第二代(和番?),圖得一點生活上的生命財產安全保障,更獲得進入政商關係的權力核心。

但這代人的「價值(觀)」是什麼?從劇中刻畫,明顯可見的就是「情義」二字。Yuki母親見到淡水河的浮屍,把他們視為自己的子女,替他們擦乾身體、換上乾淨的衣服,並好好安葬。然後yuki守著這個房子,也是為了守住這四具屍體的秘密。

而yuki的兒女,一直想著要把房子變賣的這代呢?白色恐怖可能是小時候模糊的記憶,而成長的過程正值台灣經濟起飛的年代,也歷經政治上從戒嚴的解嚴,社會運動蓬勃發展的年代。因為上一代的政治恐懼、因為長輩的告誡與教育,所以對於「政治」是唯恐避之不及的,同樣的,這也連帶對於「公領域/公共議題」的冷漠與逃避,轉而將全部的關注,都針對在「私領域」(個人/家)之中,這也影響那代人的思維模式與價值觀,較為功利為主、個人式的利益思考,對於公共的問題較為逃避與麻木。

至於yuki的孫子,Tony這代,又是另一世代的典型代表,父母輩視「阿美麗卡」─美國(美國就代表國際)為進步的天堂,能弄到一張綠卡,或是 “過鹹水”去喝喝美國的洋墨水回來人就會不一樣(比較“優秀”),當然這也就自然出現「ABC」、「ABT」這種名詞與族群。雖然不見得每個人都有本錢與條件可以成為「ABT」,但是「失根」的狀態似乎是這世代共同的價值問題,也就是「認同」(identity)的問題,就是我(們)是什麼人?歷史的根基在哪裡?又可以往哪裡去?

既不是祖父母那輩「宿命論」般的逆來順受與承擔隱忍;也不是父母輩那樣的勤儉打拼、任勞任怨,只為家庭,不問政事(共領域議題),那麼應該是什麼樣的態度來面對?面對歷史、面對個人、面對世界?劇中的人物刻畫與世代演進的安排,不正是當代台灣現狀的歷史脈絡濃縮嗎?(從一個家庭轉變見到台灣的歷史推演)

女性,台灣女性,歷史下的台灣女性

「有時暗時睡不著,我就一直想這件代誌,想這個國家怎麼生成這種款?想阮投家人又無怎麼樣,好好的人,來把伊抓去打死,這叫什麼國家?」(張楊純女士,《查某人的二二八》)

「作為一個查某人,我這世人的感覺是:『勇敢活過來。』男人的工作,我都統統做,好像很勇敢的活過來。」(張玉蟬女士,《查某人的二二八》)

沈秀華在《噶瑪蘭的二二八》(1992,自立晚報出版社)一書自序中提到:「……當時的受難者幾乎清一色為男性,他們的妻子,這些年輕守寡的女子,在父權社會下,如何孤立扶養子女?如何安慰自己一顆恐懼、寂寞的心靈?」

把性別意識放入那個驚惶、恐懼的年代,我們就可以看出台灣女性是何等的堅毅。因為政治的因素,許多人成了寡婦;因為社會文化的因素,沒有謀生能力,沒有經濟來源,改嫁困難,又有子女要扶養;還要自己撫平喪夫、喪子之痛,在這不安的年代,該如何自處?但現實沒有給台灣女性太多的思考空間,眼前總有著許許多多關於生存的柴米油鹽瑣事要一一解決。

「人間2」劇中yuki大概就是這個時代的女性,在父親“戰略性”的思考下,將她許配給外省政治菁英第二代,也留了一棟房子在她名下當嫁妝,丈夫是民意代表,“看起來”家境還算優渥,但面臨丈夫的家暴、丈夫屢次的外遇,以及外遇後續的問題處理,還有家道的中落,雖然自己沒有成為「政治寡婦」,但是處境與際遇卻與這時代的許多女性相似。

劇中Yuki在「波麗露」餐廳跟武雄對談時說道:「……查某人有時候,就是這麼軟弱……」,武雄說:「不是呢,到這年紀我才知道,這叫做堅強……」。吳念真在「人間條件2」裡的yuki,正濃縮了台灣女性、台灣阿嬤的堅毅。對照《多桑》中父親的際遇(也是真實生活中),那個當醫生宣布自己換了絕症的當晚,就拔管、跳窗戶跳樓自行結束生命的父親,面對生命不可承受之重,「人間條件2」的女性(yuki),是選擇了另外的出口,正面迎戰生命中的許多不可能。或許對於許多台灣女性來說,這不叫堅強,她們也不想當悲劇時代下的「英雌」,這都是沒有選擇下的選擇。吳念真也讓yuki有了別於《多桑》的選擇與觀照。

另外,不知道是巧合還是什麼,去年(2006)「人間條件2」上演的時候,飾演劇中丈夫外遇的年輕時代yuki的黃韻玲,現實生活中的婚姻,也遇到同樣的情況。而今年加演的場次,這樣的傳聞更是鬧的滿城風雨(丈夫偷情被雜誌具體的偷拍到)。吳念真導演卻很相信她,相信她可以處理好公事/私事、(舞)台上/台下的分際拿捏,他也說他最“m 甘”(心疼、憐惜)的就是她。台灣女人啊!

(黃韻玲演的很好,加油!加油!希望妳可以過的很好!)

【新劇、新戲、新希望】

電影《天馬茶房》的那個年代(其實就是yuki年輕時的時代),光復前兩年,日治時代末期,在台北大稻埕有間「天馬茶房」咖啡廳,當時許多人會聚在這裡討論時局,也有藝文人士在這裡討論、排演戲劇,藉戲劇抒發當時被壓抑的思想與情感。(當時的電影都還是黑白、無聲,需要「辯士」在一旁說明、講解)

吳念真說他在1955年(當時4歲),阿公背著他去九份的昇平戲院看「新劇」。那時候所謂的「新劇」,就是真人在舞臺上真實演出的戲劇型式。但後來「新劇」沒落了,可能是因為「電影」的崛起,那時候出產速度快,場景又可以由全台灣,一齣新劇的排演可能要耗上2、3個月,當然會被打入冷宮。

後來「新劇」被「舞台劇」一詞所取代,不過內容大多是宣傳反共復國的那些政治思想。直到1980年代,賴聲川帶領學生做出創新的演出,舞台劇在台灣終於有了全新的面貌與觀眾。

就像「人間條件2」的結尾一樣,Tony將《望郎早歸》這首老歌新彈,彈出嘻哈的味道,嘻哈的什麼味道,融入歷史又重新詮釋歷史的味道,具有原味也有新意,這就是《人間條件2─她和她生命中的男人們》的味道。

走出表演廳,我們都得要面對我們的歷史與未來的人生。

「河流包容那些人,流呀流地。人間之河,人間深河的悲哀,我也在其中。」(《深河》,遠藤周作)

望郎早歸

詞:陳志生 曲:日本曲 編曲:蟻學康

思念我君坐在窗 東邊月娘紅 春風吹來阮一人 袂得照希望

離開這久的台灣 無想咱鄉村 家內又擱這呢散 誰人袂怨嘆

離開比水流卡遠 放阮在田庄 甲子一日吃一頓 消瘦面青黃

子那哭要鳥梨糖 一暝哭到光 我君是你失打算 怎樣去彼遠

看見水底的鴛鴦 加添阮憂愁 目屎那流又那想 袂得返家鄉

子那哭夭又沒飯 就用番薯湯 想要做工腳手軟 誰人心袂酸

::強烈推薦::
1.張大魯攝情部落格(有許多排戲、後台的漏網鏡頭)
http://www.wretch.cc/blog/haomei&category_id=5422599
2.去年、今年都錯過的人,可以買DVD來看(當然效果差很多!)
http://www.books.com.tw/exep/prod/booksfile.php?item=0010355396

◎相關連結:
1.《人間條件2》官網 http://www.greenray.com.tw/version2/people_2/index.htm
2.《人間條件2》部落格 http://www.wretch.cc/blog/greenrayp2
3.吳念真簡歷、作品年表 http://movie.cca.gov.tw/PEOPLE/people_inside.asp?rowid=52&id=1
4.說故事高手──吳念真 http://www.ogisan.net/modules/news/article.php?storyid=85
5.《望郎早歸》(鳳飛飛演唱版) http://www.vvpo.com/baidu/139481.htm
6.《望郎早歸》(蔡秋鳳演唱版) http://www.mnape.com/music/2647.html

◎延伸書籍:
1.噶瑪蘭二二八 http://www.twcenter.org.tw/a02/a02_02/228_01.htm
2.查某人的二二八:政治寡婦的故事 http://www.books.com.tw/exep/prod/booksfile.php?item=0010038810
3.多桑 http://www.books.com.tw/exep/prod/booksfile.php?item=00100339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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