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萬分之一的力量.逆境中力爭上游的故事
文:吳錦勳
破屋柴堆裡的英文高手、國際標準舞世界冠軍、颱風水患中揹著父母逃生,立志將來要換一間不再淹水的房子……,貧窮的孩子,就一定沒有夢想嗎?據家扶中心統計,去年底台灣生活在「貧窮線」邊緣的兒童少年達到八萬餘人之多,已達全國兒少總人數之1.61%,他們散居台灣各地,不常受到注意,他們的臉孔、故事放置在台灣最熱門的權力鬥爭、弊案、名流、成功賺錢術……之後,顯得無足輕重。
《聖經》〈馬太福音〉第25章:「凡有的,還要加給他叫他多餘;沒有的,連他所有的也要奪過來。」貧者越貧、富者越富,像連環套,一代套住一代。
但在這個時候,也有一群孩子用自己的方式,打破這種贏者通吃的「馬太效應」。在台灣當前最缺乏夢想的時候,他們用夢想,支撐起一片天空。
曾雨婷、林秉穎、陳俊翔和陳俊智兩兄弟,都是家扶中心資助的「自強兒童」。他們內心有一把往上燒的火,逼著他們上進,只要給他們一把梯子,他們就會努力爬上去。
他們每個都是八萬分之一的力量。八萬分之一看來很微小,但他們是台灣最原生、最樸質的生命力……。
柴堆邊苦讀出母親的最大驕傲
山上女孩以英語縱橫全國
破屋前,傳來陣陣朗誦英文的聲音:「Mary has many friends……」。遠遠乍聽,這個英文像水龍頭的流水那般順暢,不僅沒有腔調,各種細微的轉音都清楚分明,讓人驚異在這偏遠小村落,怎來外國人講話?走近前,才發現原來是個臉廓分明的太魯閣族小女孩。
今年國一的曾雨婷,捧著英文課本在柴堆間、鴨寮前埋頭誦讀。她的家離花蓮市還要一個半小時車程,外地遊客來這通常直奔紅葉溫泉,根本不會注意這個瑞穗小山村。
勤奮練習加天分
窮孩子成為全國英文冠軍
她家方圓幾十公里內,最多的動物就是乳牛,在這樣的窮鄉僻壤,不要說看不到英語補習班,其他教育資源更是奇缺。但自從國小五年級接觸英文以後,雨婷就深 深為英文著迷,國小六年級時,她在一齣話劇演一棵即將被砍伐的老樹,她用英語哀求說:「不要砍了,我已經沒有什麼可以給你,只剩樹榦了。」
她入戲很深,說著說著便真哭出來了,不僅感動自己,也感動了評審。這次話劇,她拿到全縣國小英語話劇優等獎。之後,她又卻憑著勤奮練習,以及原住民特殊的語言敏感度,超越很多每天上英文補習班的小朋友,擊敗全國各學校好手,拿下全國國小英語朗誦優等獎。
三年前,雨婷的家還在緊鄰河谷的破屋裡,一次颱風,秀姑巒溪溪水暴漲,淹過她們家,她們一家四口只好住進雞寮。後來才在隔壁地勢高一點的空地蓋了鐵皮屋,成為他們一家四口棲身所在。
七月的炙陽鎮日烤著鐵皮屋,風很燥,即使屋頂灑水器不斷噴水,但屋裡溫度仍是相當高,讓汗像水龍頭一樣,流個不停。曾媽媽搬來兩把電扇,吹出的風更熱。
客廳裡兩張舊書桌,是撿回來的,但雨婷夏天幾乎都趴在地上做功課,她說:「因為地板比較涼。」沒想到也因此趴出她的好成績。她從小到大,在書法、舞蹈、國語文及網頁製作各方面都有很好的表現,共拿過一百多張獎狀,小小的客廳地板根本就鋪不下。
過去四年來,雨婷都受家扶的幫助,上了國中依然保持在班上前十名,「只有考上公立學校,媽媽將來才能輕鬆。」她收起一大疊獎狀,靦腆地說:「這是一種肯定自己的感覺。」
努力尋求肯定
人生除了上進別無它途
她從小便渴望肯定,她因為早熟懂事,很早就敏感察覺自己前面的道路,除了努力,她的人生別無他途。
自從懂事以來,她就知道爸爸耳朵不好,曾先生年輕時在高雄當鐵路臨時工,開隧道時一不注意被火藥炸聾耳朵,人生也大受影響。
雨婷說:「小時候都沒印象和爸爸講話,現在大了,每次要和爸爸講話,都要像音樂會的指揮家一樣比手畫腳,爸爸才能勉強猜到我的意思。」
有時候講了半天,爸爸聽不懂,雨婷只好喪氣說「算了」,爸爸一急就提高音調尖叫「你到底要講什麼啦!」久而久之,全家要嘛不講話,要嘛就得提高音量溝通。
父親耳疾又體弱
家計靠母親一肩扛起
曾先生的眼神,深邃而陰沉,我們來採訪,他也流露出很想了解的神情,他像是活在默片般的無聲世界裡,被迫與我們隔離在另一個世界。
因為聽不到,曾先生個性內縮,朋友很少,常常一個人靜靜做事,他靠「自學」讀脣語和家人溝通。我們採訪時,他露一下臉後便躲在屋後整理玉米。
因為有耳疾,年輕時又患過肺結核,冬天常犯哮喘,曾先生無法繼續工作。有一次,村人採收柚子,好心找他當貨車司機,結果人家正要把柚子倒進車櫃裡,他就 噗噗把車先開走,結果柚子撒了一地,老闆蹲在地上一邊撿一邊罵,他又猛地倒退,差一點把老闆撞死。老闆「驚到」,立刻把他辭頭路,「從此他怕人笑,更不敢 外出工作。」
自然,持家的重擔就落在曾媽媽的肩膀上了,雨婷還小時,她一手牽她,一肩背弟弟,走十幾公里山路,幫林班工人煮飯,一天只賺幾百元工錢。還曾遠到台北縣鶯歌,每天在建築工地綁鐵絲,「反正哪裡有錢賺,我就要去!」
現在,曾媽媽每天三點半就得起床,到附近的瑞穗牧場清理牛舍,擠牛奶,沒有假日,更沒有過年。人可以休假,但乳牛的奶可是不會等人的,她一個人要做兩個人的工作,爽朗自嘲說:「你們過年穿新衣,我過年穿雨鞋。」
母親微薄的薪水,持家不易,雨婷每年都跟父親到深山上幫父親採劍筍,小學三、四年級時,她就跟弟弟兩人在河道旁的稻田,幫忙插秧,雨婷說:「冬天也得下田,冷冰冰的田水凍得我一直發抖。」
看見媽媽每天工作兩班,每到下午四點媽媽要上工時,雨婷便換下學校制服,挽起袖子,拿起工具幫忙媽媽消毒乳牛乳頭。她說:「一次幫忙擠牛奶,大便像炸彈一樣炸下來,濺得我整身都是。」她呵呵笑出來。
長年的勞動,曾媽媽有一雙粗壯的手臂,她不擔心自己一身爛衣,蓬頭垢面,反而露出笑容說:「我最大期望在孩子,我們怎麼苦沒關係,有人說我老也沒關係,兒女好就好了。」
成為母親的驕傲
也希望父親可以聽到
晚上下了工,曾媽媽還和雨婷一起做「晚課」,她只有國小畢業,英文一字不識;但為了鼓勵雨婷,她拖著疲憊的身軀,充當雨婷的測驗老師。她手拿課本念出一個中文詞彙,雨婷便將英文拼在紙上。
有時候,遇到連媽媽都看不懂的國字時,她便回頭問女兒,「每次看到女兒會我不會的語言,我就覺得很驕傲!」往往女兒做功課做到深夜,她怕女兒害怕,就地睡在客廳陪她。
有時候,曾先生站在一旁,看著母女張著嘴巴,說說笑笑,也很想參與。雨婷說:「有時候,爸爸靠過來,摸摸我的肩膀,好像是鼓勵我,他站在旁邊聽,一副很想聽懂的樣子。」
雨婷想起她之前讀過美國作家海倫.凱勒故事(假如給我三天的光明),天生眼盲的美國作家海倫.凱勒藉由觸覺,發現一個全新的世界,她想著,如果有三天光明,她便可以讚歎大千世界。
雨婷始終無法想像那是一個怎樣的黑暗,她學著海倫.凱勒用毛巾蒙住眼睛走路,體會那種見不到光明的恐懼,「我很不安心,走一走就怕跌倒。」
她也不能理解自己父親聽不見的世界,有時候,耳聾的父親會怯生生問:「你在念什麼?」雨婷會用英文回答說:「I am studying English.」她爸爸依然露出不解的神情。雨婷低頭囁嚅地說:「我英文好,要是爸爸也能聽懂就好了。」
鴨寮前的破柴堆,是她一個人苦讀的角落,書本裡,她聽得見寂靜內心深處的共鳴。
單親貧戶的瘦小舞者
舞出難以數計的世界冠軍
森巴音樂一響起,林秉穎就像是著了魔法的精靈,站直身軀,抖動雙腳。
登台前的上妝
是母親給予的最大定心丸
秉穎的音感好,彈性強,雙腳隱隱浮現淡淡的腿肌,在快節奏的音樂裡,她面帶笑容、輕捷跳躍彷彿毫不費力,身上的舞衣也隨著變動不定的舞姿,幻化成流動的七彩線條。
這個時候,她是天下最快樂的人,台下展露笑顏的還有她的母親,「她跳舞時,可以整天不吃飯,別的家長幫小孩準備雞精補品,秉穎統統不要,她只要跳舞。」她媽媽不可思議地說。
林媽媽沒因家窮而要女兒死讀書,限制她的興趣,相反,她愛看女兒在台前發光發熱,自己躲在黑暗角落欣喜落淚。
每回出去比賽,選手一個個出場,在所有舞者中,秉穎身材常是最瘦小的。林媽媽不管到哪裡總是一張素淨的臉,她從不化妝,也不懂化妝;但為了要讓女兒和別人同樣耀眼,她託人買化妝品,向別人的媽媽學化妝。
上台前,她總是不厭其煩地幫女兒打粉底、上蜜粉,最後才由秉穎自己抹上淡藍眼影。
這個上場前母女間照例進行的儀式,無形中成為秉穎最大的定心丸,她今年才國二,就拿過十個世界冠軍,家裡獎牌、獎杯多到她自己都記不得了。
她原本不知道自己那麼愛跳舞,小學四年級時,看到別的同學在跳舞,回家就要媽媽也給她學,「我就是純粹想跳、就是跳,我就是很喜歡。」她無法解釋為何如此熱愛跳國標舞。
她只知道,那一年,她父親剛過世不久,因為肝癌,從發病到去世,壓縮在很短的幾天裡,那時才八、九歲的秉穎不太理解發生什麼事。
她朦朧回憶著:「爸爸去世隔天清晨,我五點醒來,我知道爸爸走了,但是不敢到醫院看爸爸最後一眼……。後來放學回家,一個人在家,看著空空的房子,很空虛、很無聊,不像以前,爸爸會陪我。」
家裡最重要的柱子倒了,秉穎的母親在新店市公所任雇員,每個月兩萬出頭的薪水,三分之一全部拿出來給秉穎學舞。從舞衣、舞鞋到學費,全是龐大的開銷,但為了維持小女兒的興趣,林媽媽咬牙苦撐,「不想讓別的小朋友覺得我們家很窮,讓秉穎跟姊姊感到自卑。」
秉穎脫下身上惟一一件最昂貴的二千八百元舞衣,坐在地板上,林媽媽立刻幫她按摩腳踝,前幾天,秉穎練舞時不慎扭傷,她還忍痛跳完舞曲。現在腳踝處還有「膏牛屎」(青草藥)留下的青綠印跡。她並不怕疼,只是不願意讓母親失望,她知道這一切都得來不易。
下了舞台的秉穎,卸掉脂粉,戴起眼鏡,像個平凡的學生;如果只看這時候的她,絕不會令人聯想她站在台上風采,尤其,當她半瞇眼睛的冶豔風情,遠遠超過她的年齡,兩相對比,更令人驚異她剛才跳舞奔馳的能量何其巨大。
無力負擔鋼琴
在電子琴聲中揣摩雄渾音質
林媽媽也說:「她一上台就很有氣勢,可是在台下就變得很害羞,台上台下很不一樣。」也因為如此,她總是盡量支持秉穎的興趣。
她們住新店一處老公寓三樓,客廳空出一塊,是要給秉穎在家練舞的,有時需要舞伴練動作,身量同樣瘦小的媽媽,便摟著她纖細的腰肢,一會兒仰臥,一會兒旋轉……充當她的男伴。
就連去年秉穎獲得總統教育獎,她用這五萬元獎金學鋼琴,母親也大力支持,但昂貴的鋼琴,林家買不起,就用電子琴代替,秉穎努力在電子琴鍵中,揣摩鋼琴雄渾的音質。
秉穎拿出她珍藏的三雙舞鞋,每一雙都曾陪她征戰南北,她無限憐惜地撫摸這些舞鞋,「即使有些不能穿了,鞋底磨壞了,我也要留下來,因為都是紀念。」這些小小的Stephanie舞鞋,也是她與母親共同走過艱辛的印記。
她的人生,在森巴、恰恰、倫巴、鬥牛、捷舞……的節奏裡,一支支舞曲中,找到了方向,「跳舞打開我的世界,我希望能夠繼續永遠跳下去。」她看一眼媽媽,認真地說。
優異成績兄弟要幫家人換屋的豪情
讓低「視」界父母昂首歡笑
每當大雨下個不停,陳俊翔和陳俊智兩兄弟的爸媽就開始緊張。尤其聽到颱風要來,他們就乾巴巴地望著雲腳發愁。他們害怕緊鄰將軍溪的家,又要再次淹水。
兩夫妻的視線要比一般人的低,因為他們是台灣早年小兒麻痺大流行的受害者,同住台南鄉下的兩人同年從小雙腳便重度殘障,一輩子宿命般的,注定要抬頭看天、看人吃飯。
他們兩人雖然認識多年,但始終沒勇氣結婚,三十五歲那年,大兒子俊翔來報到,他們冒了很大的勇氣組織家庭。六年後,又添了俊智這個小兒子。
「兩兄弟年齡差六年,安呢卡好照顧啦。」兩夫妻今年都快五十了,回想以前,兒子半夜發燒,就把他放進特製的小籃子固定在車前,騎十公里到附近學甲的診所,央人送進去,等醫生看好了,又把籃子送出來,「好在天公有保佑,攏係發燒、小感冒,求醫生來我家是不可能的事。」
他們家在台南麻豆鎮的農村裡,房子很小,家徒四壁,但地板卻磨得特別乾淨。兩夫妻在家都在地上爬,平常爸爸腳上一雙鞋,手裡套著另一雙鞋,手腳並用行走。陳太太脊椎嚴重側彎,陳先生由滑板得到靈感,幫妻子做了一個專屬的移動滑板。
陳先生原本是瑪瑙拋光技工,後因產業外移,丟了工作,有裁縫專長的太太就在家做「和尚服」,先生負責熨燙,最近沒人訂製,兩夫妻「失業了」三個月,「心情很鬱卒」。
克服身體不便
讓孩子有完整的教育成長
但是他們絕不會因為自己身體不便,就怠忽親職,兒子還小時不太懂事時,老是吵著說:「爸爸都不陪我玩。」陳先生體恤兩個孩子愛動,便拖著身體,丟飛盤給兒子撿;或拿兒子撿來的羽球,定點發球給兒子打。
假日,他們騎三輪車載兒子到運動場,兩夫妻堅持坐在大太陽下,看兩個孩子打籃球,彷彿孩子的活力也感染了他們。陳先生說:「自己不能動,看小孩這樣跑來跑去,心裡很舒坦。」
他們若得到社會任何一點的幫助,全部用在兒子教育上。大兒子俊翔成績很好,現在是國二優等生。弟弟俊智最近拿了大隊接力、壘球的獎牌。俊翔和俊智在家時,也成為父母的雙手和雙腳,幫忙整理家務,打理父母生活。
去年颱風多,光麻豆就淹了三次大水,七月那次最嚴重,陳家淹進三十公分汙水,他們夫妻因身體殘疾,所有保險公司統統拒保,兩夫妻整夜不敢睡,看著水一波波淹來,焦慮不已。
後來消防隊救生艇來到他們家門口,哥哥迅速抱起泡在水裡的爸媽,弟弟拿著重要家當,一家人冒著風雨逃命。小時候他們被爸媽搋在懷裡,在這個時刻,他們變成是父母的依靠。
救出父母後,平時內向的兩兄弟,把平常不敢當面對父母說的話,說出來了。
俊翔對母親說:「希望我以後能夠讀大學,賺錢給爸媽,蓋新家,換一間不必再淹水的房子。」話一說完,母子倆都紅了眼眶,一家人緊緊抱在一起。
陳媽媽語帶感恩地說:「有了俊翔、俊智,人生就有希望、有盼望。」採訪這一天,他們全家難得全部入鏡,當攝影記者按下快門時,爸爸媽媽笑得特別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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