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破心圍再破棋圍
背負天生缺憾、11歲獨自在大陸學棋,周俊勳風光背後,是一段難以想像的成長苦旅……
文●林亞偉
四川成都,武侯祠。十一歲的小周俊勳,搓著雙手呵著熱氣,跟在面色鐵青的父親周炎山之後,一步步,從武侯祠的棋賽場走回梁家巷的租處。因為下棋輸了,爸爸罰他走路回家。
一個星期後,周炎山回台灣了。狠心留下一出生就讓他心疼的兒子,獨自在成都向職業九段棋士,有「西南王」美名的宋雪林學棋。幼獅要成長,需要刻苦的環境。在中國棋城成都三個月的修行,才十一歲的周俊勳,開始了他台灣、中國大陸兩地修練棋藝的苦旅。
苦旅換來榮耀,十六年後的此刻,二十七歲的周俊勳從韓國返抵國門,帶著LG盃世界棋王賽冠軍從機艙步入通關走廊,一路上滿是歡欣的旅客,搶著與擊敗中、日、韓三大圍棋強國高手的棋王合影。
大家都喜歡榮耀,但直至這一刻之前,周俊勳卻是只有自己與愛他的家人,幫助他度過人生的三個關卡,走出自己的路。
第一個關卡:他人異樣眼光 九歲棄學入門,以棋力建立自信
他呱呱落地,從右後頸一直到正中鼻樑,滿布一塊大紅色的胎記,曾經讓他因為同學的嘲笑,自卑得不想上學。
小時候,周家帶小俊勳去三總、榮總求醫,當時的醫療美容技術,只能用乾冰治療法,將臉部電傷再復原,對抵抗力小的孩童並不適合,龐大的醫療支出,讓不寬裕的周家就此卻步。此路不通,上學又苦,父親周炎山幫他找出另一條人生突圍的辦法——圍棋。
也算是棋癡的周炎山,擁有業餘六段的實力。周俊勳小學三年級後,就呈「休學」狀態。在校方的默許下,除了考試、領畢業證書,他幾乎不到學校。父親帶著他,在台北拜師學藝,一開始求教於陳秋龍老師、再寄住戴嘉伸老師家,也進入應昌期圍棋教育基金會的「神童班」。
父親幫兒子推開通往圍棋世界的大門,小俊勳也找到愛上棋的理由。
「其實最在乎是小學的時候,因為同學直接的眼光與想法。」想起了往事,周俊勳微微皺起了眉頭,隨即舒展開來:「後來,我九歲就半休學踏入了棋界,一開始,大家可能覺得怪,但因為下棋的溝通跟交流,大家都習慣了我的胎記的存在。我在圍棋這個圈子,胎記對我近乎於不存在,也不會有人會有奇怪的想法。」「十二歲以後,成績開始出來,大家認同我的棋力跟成績,就淡忘,就忘記了。甚至,常常就覺得自己跟其他人一樣。」
或者,就像一路看著周俊勳長大的中國圍棋會副秘書長鄭淑卿說:「因為圍棋勝負的世界很單純。贏人家,人家就肯定你。」
父親嚴訓下,兩年稱霸台灣業餘賽
不過,在這第一段路上,周俊勳也經歷了來自父親的「魔鬼訓練」。
他跟著父親,每逢假日跑遍全台,足跡從台北到台中、花蓮、台東到高雄、屏東,就是為了參加業餘比賽。而周炎山也發現,小俊勳的體力無法承受全島跑比賽的辛苦,開始了體能訓練。
「一開始,我先讓他在天橋上來回跑,有遮雨棚架的,風雨無阻,然後再跑操場,他都甘之如飴。」周俊勳努力的背棋譜,努力的跑操場練體力。一個操場跑七十圈!他流汗,也流淚,發洩心中的苦楚。周媽媽蕭錦美記得。撰寫《紅面小棋王》教科書的金華國小校長江櫻嬌就說,當編審委員看到周俊勳小學就能跑一萬公尺,還不相信她呢!
七歲學棋的周俊勳,九歲參加生平第一場棋賽——「民生盃琴棋書畫比賽」,一舉奪得中年級組第三名,隔年就拿下生涯第一座冠軍盃。他十一歲前,在台灣各業餘賽事,幾乎打遍天下無敵手。
第二個關卡:孤身習藝之旅 十一歲成都拜師,打開竅門及眼界
十一歲,到成都參賽求藝,是周俊勳另一個重要轉折點。當時,成都棋院的「西南王」宋雪林走入他的人生。
十六年前的台灣,圍棋資訊遠遠落於日、韓、中,中國大陸的圍棋知識與技術,正是當時的台灣所缺乏的。周炎山就決定讓兒子留在成都,在梁家巷租了間房子,請來保母洗衣、煮飯,周俊勳開始他孤身闖盪中國的拜師之旅。
此時的他,有著同年紀孩子沒有的早熟,他說:「有機會能在更強的環境磨練,求之不得的。」 「那邊的對手都很強。我去,不論遇到誰,一不小心就很容易輸。比如在台灣,下十盤贏八盤;到那邊,十盤只能贏五、六盤。」
與成都的地方高手相伴,是周俊勳最快樂的三個月童年時光。下課後的成都街道巷弄,就會有小院生拉著他玩耍。「成都棋院的氣氛,不像北京棋院那麼嚴肅,五點下課,就呼朋引伴玩樂去了!」
而周俊勳向宋雪林拜師雖然只有短短三個月,卻大大提高他的眼界。
宋雪林教他「勢」,也就是要有綜觀全局的眼力。鈺德科技董事長、中國圍棋會會長張昭焚形容,周俊勳那時是業餘棋士,他就缺一個頓悟。宋雪林開的就是他這個竅。
打開了這個竅,他返台,隔年參加台灣中國圍棋會舉辦的「十傑賽」,就得到第二名,取得資格挑戰職業選手,又擊敗數名好手,十二歲就被認可能升上職業棋士,十三歲時又代表台灣參加「世界業餘圍棋錦標賽」。
離開成都後,周俊勳並沒有結束在大陸的棋藝追尋之路。
旅日專欄作家、《棋神物語》作者劉黎兒就說:「過去沒有網路,無法進行網路對戰;台灣也缺少像日本職業棋士舉辦的研究會,周俊勳只好去中國找對手,去試招,就像練了劍,總要找人比畫比畫,才知道自己的境界。」練劍之於圍棋,就是不斷的找人比賽。
十三歲,周俊勳參加中國大陸的全國定段賽(職業棋士考試),一舉拿到職業資格。十四歲,周炎山決定讓兒子進入北京中國棋院,與更多強者激盪。
十餘年往返兩岸,與中國高手對弈
「要謝謝中國棋院,雖然俊勳不是棋院代表隊成員,但棋院允許他與院生對戰交流。這些年來,俊勳在北京與台灣兩地往返,就是為了能與中國第一流的棋手交流。」鄭淑卿分析。
周俊勳選擇到中國大陸,一方面是因為家庭經濟不足以支撐到日本的費用,二方面是中國棋力的崛起有目共睹。從此,他就在台灣與大陸兩地往返,台灣有比賽,就返台爭獎金。
總共達六十位成員的中國國家圍棋隊,全是由各省選拔至北京棋院的菁英、天才。他們,全是打磨周俊勳的上好礪石。例如,中國新生代棋手的「七小龍」──常昊、邵煒剛、周鶴洋、王磊、羅洗河、劉菁、丁偉,全是天天在北京棋院晃,與周俊勳對弈的好手。
像來自上海的常昊,被喻為與當代棋壇第一人李昌鎬一時瑜亮,周俊勳就常與常昊下棋,「我在棋院有贏過他,但正式比賽還沒有……。」周俊勳靦腆的笑說。
周俊勳苦練棋藝的心境,可從他將周杰倫「安靜」的歌詞改頭換面看出來。原本歌詞是這樣寫:「只剩下鋼琴陪我彈了一天,睡著的大提琴,安靜的舊舊的……。」但周俊勳則是這樣哼著:「只剩下圍棋陪我談了一天,睡著的大棋盤,安靜的舊舊的……。」
在北京,另一位老師——職業九段棋士俞斌,又帶領周俊勳進入一個「殺伐奪取」、「寸土必爭」的境界。周俊勳指出,俞斌是國家隊教練,更要求精細。因為當職業圍棋的境界越走越高時,輸贏勝負之間,就是那半目(編按:棋子圍成的空白交叉點稱目,最終以目多的為勝方),已經到了「鉤心鬥角」的白熱化階段了。
「我不再像以前那麼大而化之,每一步棋都萬分重要,每三分之一目,就是一個差距,寸土必爭!」周俊勳談到這,眼神中已不是笑咪咪的台灣囝仔,而是湧現氣勢的棋王。
今年二月的農曆春節,周俊勳回樹林家裡過新年,放鬆心情,準備迎戰三月來臨的LG盃世界棋王賽。周媽媽看著兒子說:「現在雷射手術很進步了,雖然要花些錢,要不要考慮把胎記消掉?」
第三個關卡:擺脫心理障礙 二十七歲放棄除胎記,化為正面力量
小時候,周媽媽都鼓勵兒子:「前蘇聯總統戈巴契夫(Gorbachev),不也有一小塊胎記嗎?人家還不是做總統!」「等你賺了很多錢,再去做手術。」
沒想到,這時周俊勳的回答卻是:「不用、不用,現在這樣就很好啊。 」蕭錦美說:「我從小看到大很習慣,只是怕別人不習慣。沒想到,兒子已經完全不介意了。」
臉上大大的胎記,還有橫亙在內心的苦,因自信逐漸消融。鄭淑卿說:「他的感觸,他的體會,都比旁人多一些,他知道最後只有實力最重要,其他的都是表相,就像他的外貌。」
劉黎兒與夫婿、旅日棋士王銘琬,是周俊勳的好友。劉黎兒說:「他對胎記很坦然了,有這個才是周俊勳,我們看是障礙,對他卻是正面的力量!」
不要拿掉胎記了!這個決定象徵了周俊勳自我肯定關卡的最大突破。他,先破心圍,再破棋圍!
決定的一個月後,周俊勳拿下第十一屆LG盃世界棋王賽冠軍,在最後的第三局以半目險勝中國隊棋手胡耀宇。那一剎那,喜悅的熱流燙過周俊勳全身。就像《棋神物語》裡這樣寫道:「職業棋賽是勝負立見的世界,等著勝者與敗者的是截然不同的人生,一般的人只看見站在舞台前方的勝者,瞬間便忘記遭擊退的敗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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