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折磨與危機:柏格曼的早期電影/文:聞天祥

作為電影史上最受推崇的大師級導演之一,英格瑪柏格曼(Ingmar Bergman)的從影歷程是怎麼開始的呢?

出生於1918年7月14日的柏格曼,1940年未畢業就離開了斯德哥爾摩大學,投身劇場。1941年他執導的舞台劇〈卡斯柏之死〉(Kaspers dod)被史汀娜柏格曼(Stina Bergman,同姓的兩人並無親戚關係)看中,延攬他成為史汎斯克電影公司(Svensk Filmindustri)的編劇。按〈柏格曼論電影〉(Bilder)一書的描述,他的工作是「朝九晚五,坐在桌前,設法把交來的長短篇小說或劇情大綱 改編為劇本」。為了改善新婚不久阮囊羞澀的處境,他上午寫公司規定的腳本,下午寫自己的。於是一次交了兩個,而他自作主張寫的【折磨】 (Hets/Frenzy,1944)竟成為他第一部被拍成電影的劇本,導演是阿爾夫修堡(Alf Sjoberg)。

【折磨】的基調是青春而不滿的。劇情描述英俊、敏感、熱愛音樂的學生(Alf Kjellin飾)被宛如虐待狂的老師(Stig Jarrel飾)屢找麻煩,而溝通不良的父親和夾在中間束手無策的母親都難以理解他的痛苦。他因為出手相助而愛上一個迷失的女孩(Mai Zetterling),女孩暫時找到了避風港,卻擺脫不了那個說不出口的恐怖追求者,想當然爾,追求並威脅她的就是人見人厭的老師。

柏格曼對於學校體制與保守家庭的不滿,熾烈地發揮在這部劇本裡,男孩選擇離家出走的安排也和他的行徑不謀而合。本片開場是兩個臉頰相貼但面露憂鬱的年輕男 女特寫,女孩最終承受不了壓力自殘,男孩也因惱羞成怒以下犯上而被老師提告開除。當其他同學都通過結業考,只有率先發難的他獨自走進雨中。電影到這其實就 可以結束了。但最後卻又迸出一場愛才的校長到女孩居處找到男主角,勸他回父母身邊並承諾為他安排未來,以及害人不淺的老師也來請求原諒、原形畢露的戲碼, 最後男主角在朝陽中走出屋外,迎接新生。老實說,很不「柏格曼」!

原來,是大家覺得原始結局太陰鬱了,所以才加了這個畫蛇添足的光明結局,而減低它原本的執著與激烈。不過也因為多了這場戲,導演卻另有要事,讓柏格曼首度嚐到執導電影的滋味,負責導了最後的外景戲。這個狗尾續貂,卻成了日後的電影大師導演生涯的開端。

柏格曼自然有向公司爭取獨立執導的機會,幾經遭拒後,總算有了轉圜。他拿到一個原名【慈母心】(Moderdyret/A Mother’s Heart)的劇本,重寫成可拍的本子後,成了他正式擔任導演的處女作,並改名為【危機】(Kris/Crisis,1945),不料一語成讖。整個過程 災難不斷,他和攝影師處不來,又發生工安意外,最後這部被視為「失敗」的影片還淪為片廠權力鬥爭的代罪羔羊。

【危機】表面上是個常見的通俗劇故事:不負責任的生母(Marianne Lofgreng飾)與含辛茹苦的養母(Dagny Lind飾)都要爭取已經亭亭玉立的女兒(Inga Landgre飾),已經在鄉下悶壞的女孩因為大鬧舞會,也就順理成章找到跟生母進城的藉口,但她最後還是回歸養母與小鎮的懷抱。簡單的二元對立,講述著 「只取不給的人會受到懲罰」的概念。真正聳動的是女孩不愛苦戀他的穩重鄉村青年,而獻身給城市裡油嘴滑舌的花花公子(Stig Olin飾),但後者卻也是她生母的情人!那場兩人做愛的戲,鏡頭含蓄地帶到美容院專門置放假髮的假人頭,但完事後虎視眈眈的卻從假人變成站在紗帳後的生 母,不僅嚇壞了女主角,也是全片最震撼的視覺調度。而這個挑動亂倫神經的男子最後在母女工作的美容院外舉槍自盡,也擊碎了女孩對浮華都會的僅有期待。

在【危機】焦頭爛額的時候,維多斯約史卓姆(Victor Sjostrom)成了柏格曼的守護天使。他當時是史汎斯克電影公司的藝術顧問,總能適時出現,毫不動怒地對這個心情惡劣的年輕導演提出中肯的建議。柏格 曼之所以聽得進去,不是因為斯約史卓姆的職位,而是他本來就尊敬這位老藝術家。

對柏格曼意義重大的瑞典電影【幽靈馬車】(Korkarlen/The Phantom Carriage,1921)正是維多斯約史卓姆自編自導自演的作品。他在片中粉墨登場扮演一個妻離子散的酒鬼,根據傳說,在除夕夜最後一個亡靈將成為死 神的車伕,而這個不信邪的男人眼看就要被召魂了,卻在一位對他不離不棄、獻身救世的女人感召下而獲得救贖。一個很容易被解讀為宗教勸善的故事,卻花了相當 篇幅刻畫這個男人何以拋下和樂家庭走上歧途,卻又在試圖改變的過程中遭到落井下石,而斷了被人認同的努力,成為自甘墮落的敗類。言情說理的細膩,特別是對 男性的脆弱、女性的堅毅這類有別於外型特徵的心理特質描述,讓他後來被挖角到好萊塢拍片時,為包括莉莉安姬許(Lillian Gish)在內的默片天后打造了幾個相當傑出的銀幕形象(例如1926年的【紅字】、1928年的【風】)。另外就是他結合實景與疊影,讓幽靈馬車馳騁山 巔、汪洋的場面,開創了當時電影表現手法的藝術性。

柏格曼曾自謙:「我很清楚【幽靈馬車】如何影響我的作品。」確實,無論是湖邊野餐的家庭圖像,或是幽靈馬車、勾魂使者的造型,都可在他的作品裡看到被啟發 的痕跡。但柏格曼可以驕傲的是他並非照本宣科,而是把維多斯約史卓姆影響他的,發揚光大。更動人的是,這位被譽為瑞典電影之父、也如同柏格曼在電影上的父 親的老人家,之所以被更多影迷知悉、懷念,絕大部分的原因是他在晚年演出了柏格曼執導的電影【野草莓】(Smultronstallet/Wild Strawberries,1957)。

【野草莓】確實應被視為「柏格曼+斯約史卓姆」的電影。電影開始不久那場石破天驚的夢境:空無一人的街上,掛著沒有長短針的時鐘,只見斯約史卓姆飾演的老 醫生,目睹一輛裝載靈柩的馬車撞上燈柱動彈不得,車上的棺木因此滑落下來,老先生向前探去,望見裡頭躺的竟然是自己,理應死亡的軀體突然伸手抓住棺外的老 人,在惶恐的臉部特寫後,老醫生驚醒。除了表達角色對死亡的恐懼,整個場景設計到場面調度,也像是柏格曼對斯約史卓姆風格的致敬。

這場惡夢,讓要遠行前去領取終身成就獎的老醫生臨時決定不搭飛機,改為開車,而暫居家中的兒媳也一塊同行。一路上,他們拜訪了老醫生年輕時的住所與年老的 母親,還讓三個活潑年輕的男女搭便車,差點和一對爭吵的夫妻發生車禍,而這些人事不斷讓老醫生憶起往事,並在沈入夢境之際,檢視他成功的事業外,著實失敗 的親密關係,甚至影響到兒子的婚姻。

柏格曼曾說他創造這個角色,外觀上像他父親,其實徹徹底底是他自己。而代表他父親身軀的維多斯約史卓姆,卻佔據了他的靈魂,把兩者變成自己的所有物。這間 接說明了這部電影何以如此傑出,他既有柏格曼的吶喊,卻消融於斯約史卓姆的溫煦裡,也讓它的結局、老醫生的最後一個夢變得饒富興味:年輕的戀人挽起老醫生 的手,走向陽光燦爛的林間,在另一側,他見到父母正在向他招手。冷漠的源頭,竟是對溫暖的渴求;看似對失敗的青春戀情釋了懷,但父母的臉孔還是依稀模糊 的;放下與遺憾,同時安放在銀幕上、陽光下。

有趣的是,所有人都覺得【野草莓】是為維多斯約史卓姆量身訂造。柏格曼後來卻在書中透露,當他撰寫劇本時,從未想過找斯約史卓姆主演。是史汎斯克的總裁笛 姆寧(Carl Anders Dymling)建議這麼做的。這位曾把【第七封印】(Det sjunde inseglet/The Seventh Seal,1956)的首映搞得鼓號齊鳴,教柏格曼永遠無法原諒的大人物,至少作對了一件事。

經過四0年代的挫敗、摸索,柏格曼其實要到五0年代中期才真正站上世界舞台,成功來得並不輕鬆。但他能夠屹立不搖,甚至影響不墜,那又是另一段充滿啟發的故事了。

影迷藏寶圖
【折磨】(Hets/Frenzy,1944)、【危機】(Kris/Crisis,1945)、【幽靈馬車】(Korkarlen/The Phantom Carriage,1921)都會在本屆台北電影節(6/29-7/19)放映。〈柏格曼論電影〉(Bilder)一書的中文版在台灣由遠流出版社發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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