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米果
我們終究要學會,不斷的相遇和離別……
祝福美麗的女孩許瑋倫,天堂快樂
人生第一次與死亡接近,來自馬沙溝老家四合院的邊間飯廳,當時我的身高大約只到桌腳三分之二的位置,那一處飯廳的喧騰,只要被收拾打理乾淨之後,就變得出奇安靜,安靜到外頭跑來的野貓,都可以慵懶躺在拱門下方熟睡,而我,就會想辦法爬上長板凳,趴在木質的餐桌上,用懸殊仰角看著四方土牆,整整繞一圈,恰好看完十二張月曆。
月曆是當時很有名的黃梅調古裝演員,凌波、樂蒂、林黛、李菁、李麗華、尤敏、莫愁……,十二個女明星,十二種裝扮,十二張表情。不曉得是哪一年用過的月曆,拿來貼在飯廳四周遮掩「土角牆」的風化斑駁。鄉下午後的沈寂裡,我面對月曆上的古典美人,經常陷入活躍的想像中,以為自己長在黃梅調的年代,大富人家的姑娘也好,姑娘身旁的ㄚ環也罷,總之跟月曆裡頭的裝扮一模一樣,就夠心滿意足了。
然而,視線落在「樂蒂」的臉上時,便會不由自主全身一陣寒顫,那是我第一次與一個已經不在人世間的臉孔相望,她的眼神透露幽微的哀怨,即便樂蒂自殺那年,我才只有四歲,卻好像懂得她的憂傷,懂得在眼光交會的剎那間,看見她對生命的絕望與不甘心。
樂蒂有一張弧度優美的瓜子臉,鼻子又細又挺,跟李菁的俏皮、林黛的嫵媚、或是李麗華的雍容,有著截然不同的神韻。當時還未出嫁的小姑姑常對著樂蒂的月曆嘆氣,總說這女人的長相太過孤獨,紅顏薄命,活不過幾年。
我固然沒能趕上樂蒂生前當紅的首映,卻也在接下來的兩片同映戲院裡,看一部《梁山伯與祝英台》搭一部《鎖麟囊》。那一幕墳前彩蝶雙飛的畫面固然是經典,可是我卻鍾愛樂蒂在《鎖麟囊》所扮演的薛湘靈。劇情早就淡忘,卻記得電影散場之後,自己一人躲在戲院外的柱子邊,讓風吹乾眼角的淚水之後,才敢走進人群,免得入戲太深的情緒被輕易識破。
或許,那是我有生以來,離死亡最近的一次體驗,從老家月曆上的樂蒂,到戲院裡的祝英台與薛湘靈,年少對生命不成熟的質疑,攪拌在童年對死亡難以釋懷的情緒裡,吹縐了好幾年的少年愁滋味。
自殺,對於一個視死亡為恐懼的小孩來說,猶如殘忍的傷口灑鹽。月曆中的樂蒂如此,之後跳樓身亡的谷名倫也算,即便是暴斃在影星「丁珮」床上的李小龍,都讓我陷入很糟糕的低潮裡。
我記得剛剛看過「詹姆士‧迪恩」在《養子不教誰之過》的影片中開快車馳騁的模樣,就馬上就聽見他車禍身亡的消息,過程跟劇中的情節似乎雷同。身為一個觀眾,很難將看戲的成分抽離,總覺得那種還來不及崇拜的的情愫,被惡作劇一般打亂,然後陷入百思不解的懊惱裡。
李小龍猝死的消息,對影迷來說,則更為晴天霹靂。
總覺得,李小龍不是尋常人,他的血液、骨骼、眼神、腳步與叫聲,流竄著不死的精髓,就像在《猛龍過江》一片中,與羅禮士在競技場的決鬥,幾度敗陣、負傷、幾近氣絕,最後總會將鬼佬擊斃。即便在《精武門》的結局裡,勇闖日本道館之後,讓圍捕的警察舉槍齊射殺死,然而在觀眾的心目中,李小龍根本不會死。
也許是這種等同於「神」一般的景仰,我總是將李小龍放在超完美的天平之上,他的拳腳功夫與道德修為,絕對不容許任何負面的消息來侵犯,當《電影畫報》透露了他跟「苗可秀」的緋聞時,我當時簡直憤怒到極點。
可是,這樣完美的英雄,怎會死在影星「丁珮」的床上呢?李小龍有妻有子,他怎會跑到別的女人床上嗚呼氣絕呢?
那個年頭沒有狗仔隊、沒有蘋果日報,李小龍的葬禮雖然擊潰了全球華人的英雄夢,卻很少人質疑他的死因究竟有何不妥。當我看見李小龍躺在透明棺木裡的剛毅容顏時,我情願相信那樣一位巨星,根本沒有離開人世,他只是在演另一齣戲。
如果說李小龍的猝死帶著英雄夢碎的憾恨,那麼谷名倫的死,則代表了愛情小生的傳奇幻滅。
谷名倫在秦漢與秦祥林的時代裡,始終處在二線演員的尷尬中,他俊美挺拔卻過於精緻,侷限於正派,於是少掉使壞的本領。在文藝片興盛的年代,他大約都扮演著暗戀女主角卻不被青睞的配角,心地善良、深情款款,為著成全男女主角的圓滿結局,暗自悲傷的走出故事的主軸,成了點綴劇情的一抹遺憾。
可是從劉家昌的愛國影片開始,谷名倫的存在,代表大時代兒女的典範,不管是《梅花》還是《黃埔軍魂》,《日落北京城》還是勵志片的《台北66》,谷名倫的角色都讓許多媽媽觀眾深信,養兒就該養出谷名倫這樣的規矩青年。
他那麼陽光、那麼正面,懷抱著青年人的正氣,卻選擇跳樓終結生命。
那年,我才國二,處在強說愁的青春尷尬期,谷名倫的死,給了我很多不解。
幾乎在同樣的年代,我跟著讀大學的姊姊,迷上了三毛的書,《撒哈拉的故事》《雨季不再來》《稻草人手記》《哭泣的駱駝》,以及《溫柔的夜》。
像我這樣一個在聯考升學壓力之下苟延殘喘的國中生,對於「流浪」,有著不切實際卻又自以為是的憧憬,三毛在撒哈拉的生活,恰好開了一扇飽滿的窗,讓我更加篤定,倘若要流浪,就該有一頭風裡飄飄的長髮,該穿著寬大民族風的長裙,該到遠方的島嶼或沙漠,最重要的,該有一個留著大鬍子、偶而耍點孩子脾氣、大部分時候很男子氣概的丈夫,像「荷西」一樣。
經由閱讀,我幾乎熟知三毛與荷西在撒哈拉沙漠與加那利群島的生活,他們如何在沙漠中舉行婚禮、如何跑到天體營體驗洗澡通腸的當地風俗、如何在非洲考駕照、如何在西班牙夫家的大隊親人到訪時,怎樣的筋疲力盡扮演著小媳婦的角色。
透過文字描述,我好像就住在三毛與荷西的隔壁,甚至,假設自己推開窗戶,就能跟他們打招呼道早安。
荷西的死訊是透過《聯合報》一小則報導得知的,相當簡短,只交代了荷西下海潛水工作,一直沒有上來,兩天之後,發現屍體,已經安葬。
那時候我才升上國三,新學期剛過一個月,看報紙的時間應該是放學後進門的半個小時內,強忍著情緒吃完晚飯,然後我在房間裡哭到天亮。
相較於荷西的過世,十二年後三毛在榮總醫院以絲襪纏繞脖子的方式自殺,我竟然覺得安心,總覺得他們的分隔太過悲傷,這樣相聚反倒是美事。天堂的陽光肯定比撒哈拉沙漠還要亮眼,天堂的空氣裡,說不定跟加那利群島的海風一樣,帶著荷西喜歡的味道。
漸漸的,日子裡有許多人離開,台灣的許不了、薛岳、王默君、蔡藍欽、張雨生,香港的傅聲、翁美玲與beyong樂團的黃家駒、張國榮、梅豔芳,日本的美空雲雀和尾崎豐,西方的小約翰甘乃迪、奧黛莉赫本與戴安娜王妃……
當鄧麗君在泰國清邁過世的消息成了電視畫面上急促的跑馬燈時,我突然釋懷了,即便這些人不在世間,即便這些人根本沒有好好道別,他們的影像、歌聲、文字,卻還是在我可以碰觸的距離底下,在每一年的特定時間點,或是在生活中不經意的回憶裡,用一種互相依存的溫度,讓我得以跟他們碰面。這些人既不僵硬也不冰冷,而他們的容貌永遠停留在最美麗與年輕的那一年。
那種感覺,就像當年我用一種不及桌腳三分之二的高度,抬頭仰望著月曆中的樂蒂一樣,這些人沒有死,只是,從此遠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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