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經,侯文詠是大醫院裡的實習醫師,當時很菜的他搞出一堆糗事,而藉由那枝妙筆,我們如臨現場、笑到不行!重讀一遍,我發現整本作品仍是如此可愛溫馨,只是現在讀起來更品嘗出其中淡淡感傷。其實實習醫師很辛苦很勞累,又常常被老醫師罵,但他卻能發揮樂觀幽默的個性,把酸甜苦辣的生活化為精采萬分的故事。
隔了這麼多年,侯文詠的重心已全移到寫作,沒想到他的作品被搬上電視台,又開啟他另一段很辛苦很勞累的生活。同樣的,他又開開心心(偶爾會和我吐吐苦水啦)並認真的擔起製作人的職責,讓大家能觀賞到精緻清新的八點檔。
在『危險心靈』、『白色巨塔』即將登場前,全新版的《大醫院小醫師》搶先上市了!全新版除了重新編排更舒適的文字,又加上BO2值得鼓鼓掌的插圖,希望老讀者收集當愛藏本,而新讀者則能注意到侯文詠早期的醫療經典作品。
侯文詠的作品始終千變萬化,有的嚴肅深沉,有的開心嘻笑,而不變的是他那種寬厚溫暖、自在恬淡的氣質,讓我在編輯工作、閱讀好書之餘,看到一個越發令人傾慕的侯文詠!
我第一天到內科報到時,總醫師正在護理站寫著一些紀錄。
『我是這個月的實習醫師。』我必恭必敬地告訴他。
『唉,』他嘆了一口氣,正眼都不看我一眼,『又是一群菜鳥。』
他自顧自寫著自己的紀錄,看起來一副冷漠的樣子,臉上沒有一點表情。
『我不是菜鳥。』我很正經地告訴他。
『你會什麼呢?』他總算抬頭看了我一眼,滿臉不屑。
『我已經當了三個月的實習醫師,很多事我都會做,寫病歷,追檢驗結果,借X光片,抽血,打點滴,量血壓……』我不服氣地表示。
『那你去量第三床病人的血壓,量好之後來向我報告。』他低著頭寫他自己的那份報告,彷彿全世界再沒有比那紀錄更重要的事一樣。
豈有此理。第一天報到就考我量血壓。這早在醫學院四年級就學過的技術,現在考我,未免太狗眼看人低了。我走進護理站,二話不說,拿了血壓計和聽診器就往第三床方向走。
『早。』我對著病人寒暄,可是病人不理人。
算我倒楣,一大早都碰到不理人的對象。我自顧自把血壓計充氣套圍到病人手臂。量血壓其實很簡單,你只要把聽診器放到肱動脈的位置,另一眼注視血壓計上的水銀汞柱壓力表,當充氣套充氣時,壓力表開始上升,這時血流被充氣套壓力阻斷,聽診器自然聽不到動脈跳動的聲音。隨著充氣套慢慢放鬆,壓力表開始下降,聽到動脈跳動時的壓力就是收縮壓。壓力持續下降,等到聽不到跳動時的壓力就是舒張壓。
我套好充氣套,開始充氣,看著水銀汞柱慢慢上升到二百左右,然後開始放氣。一百八十,一百六十,一百四十,一百二十,一百……我還是聽不到心跳,這時候我已經覺得不太對勁,一個正常人最起碼的血壓也要維持在九十以上,否則就要休克了。壓力表持續下降,八十,六十,四十……一點都聽不到。我不信邪,難道真的是我沒學好量血壓嗎?再試一次,還是一樣。天啊,我敢斷定病人一定已經休克了。
『總醫師,快來看看,病人已經休克了。』我上氣不接下氣,跑去向他報告,『我量不到他的血壓。』
他仍然低著頭填他的表格,一點都不在乎的樣子。
『你快來處理啊,已經休克了。』
『再去量一次。』他瞇著眼睛看我,一點都不相信我的話。
我急得有如熱鍋上的螞蟻。不可能是我量錯。我飛也似地衝過去第三床,再量一次。一百八十,一百六十,一百四十,一百二十,一百……我還是聽不到心跳。
『這次是真的,病人已經休克了,你不要不相信我的話。』我又衝回去告訴他。
『再去量一次。』他冷冷地說。
我又量了一次,再也不管他說什麼了,我對著護理站的護士小姐大叫:
『妳們誰快來看看,第三床的病人量不到血壓了。』
『第三床?』有個護士小姐很納悶地說,『第三床病人已經死了一陣子,等著領回去。他的家屬還沒有辦好手續。』
這時總醫師總算填好他的表格,蓋了印章。
『這份死亡證明拿給病人的家屬,請他們趕快去辦手續。』他說。
我可愣住了。
『人是死的、活的你都分不清,你還會什麼?』他轉過頭來,語重心長地說:『唉,菜鳥。』
2
好了,現在所有的大醫師小醫師都到齊了。
燈光暗下來。有人把一張X光片掛上去閱片架上。
『病人五十歲男性,主訴呼吸困難。』就這麼幾句話。猜謎遊戲開始。
總醫師的目光在眾醫師之間游移。
『實習醫師,你先上來讀。』
讀X光片是內科的樂趣。先由總醫師去搜集各種病症的X光片,在晨會的時候提出來給大家猜謎,作為訓練的方式。
如果你看過高手讀X光片,你就知道那是多麼可怕的功力。一張簡單的X光片落到讀片高手手中,可以讀出幾十年前可能得過肺結核,經過完全治療。病人得過某種特殊的黴菌感染,可能在年輕的時候曾經到過非洲或是南美洲旅遊……
如果是一個實習醫師,那就完全不同了。
『嗯,這是一張X光片,照得還算清楚。整個骨骼上看起來完整,沒有骨折或是不正常發育。橫膈的位置在第十肋間,右側比左側高……』
我實在讀不出來異常的地方,只好繞著我看得到正常的地方打轉,試圖拖延時間。
『別繞圈子,』有個主治醫師說話了,『你只要把你看到不正常的部分讀出來,那就可以了。』
『嗯……』我當場愣在那裡。
『我給你一個提示,你看左側肺部和右側有什麼不一樣?』
『……』不知道。
『是不是右側比較黑?』這位主治醫師還有一點教學熱忱與耐心,可是我看得出來快用完了。
我點點頭。
『你在右側看不到肺部的血管和肺部實質,對不對?』
我又點點頭。
『那代表什麼?』
眾目睽睽。我站在那裡,簡直快發瘋了。就在一切都快絕望的時候,我看到總醫師偷傳來一張紙條,寫著:
氣胸。菜鳥!
『氣胸。』我大聲回答。
我豁然開朗。黑色的部分就是空氣。我看不到肺部的實質和血管,因為肺部被空氣壓垮了。
如果你用一支打氣空針刺入胸腔,你以為像籃球一樣,有很多氣跑出來,然後球扁掉,那你就錯了。事實上剛好相反。氣會由外往內跑。
我們的胸腔是個真空腔,肺臟就在這個真空腔裡面,稱之為肋膜腔。在吸氣的時候胸腔擴大,肋膜腔的負壓增加,肺泡隨著就張開,擴大了,這時空氣自然吸入肺泡內。因此你用空針刺過胸腔,原本真空的肋膜腔吸入空氣,壓垮肺,呼吸動作不再吸入空氣,病人發生呼吸困難,這就是氣胸了。
『如何處理氣胸呢?』主治醫師再問。
『插入胸導管。』我很驕傲地回答。
插入一條管子到肋膜胸中,另一頭接到抽吸管或真空瓶中,把肋膜腔的空氣抽吸出來,恢復肺泡的擴張。標準答案。
『嗯。』主治醫師總算有點滿意,他說:『總醫師,下次實習醫師要好好教,別老是靠傳小抄過日子。』
台下大醫師小醫師之間傳來一陣笑聲,我知道我完蛋了。
─ 本文摘自 侯文詠《大醫院小醫師【全新版】》
對許多男人來說,當兵是這輩子最不好玩、卻又永難忘懷的記憶。從原本再單純不過的學校瞬間轉換到三教九流湊在一起的軍隊裡,加上像侯大哥遠赴澎湖離島當兵,在那個一切都是黑箱作業的年代,什麼樣匪夷所思的事情真的都有可能發生:全軍總動員荷槍實彈像演習,結果竟然只是為了追殺一隻小狗!小醫官只是想走捷徑輕鬆入關,卻成了憲兵和警察之間勾心鬥角的夾心餅乾。甚至藥品過期一年了都不能丟、救護車開了十四年也不敢換,因為還得用來應付下次的裝備抽查……
這次的《離島醫生》全新版,除了保留初版中幾米的珍貴插圖外,更有BO2跨刀畫了多幅幽默的彩色插圖。《離島醫生》的故事說來真的荒謬到經典,即使隔了十幾年,仍然讓人看了邊叫離譜,邊又忍不住哈哈大笑。可是這些都是真正發生過的事情,因為軍隊就像一個光怪陸離的劇場,也是整個大社會的縮影,而每一個阿兵哥在他的兩年時光中,只不過是先『預習』了這個世界的荒謬!
在我退伍以後很久的一個夏天,我忽然接到一通來自澎湖馬公機場的電話,電話那邊傳來是我後期醫官的聲音,他用亢奮的聲音告訴我:
『我告訴你,飛機掉下來了!真的掉下來了!』
隔著電話,我聽到了飛機引擎聲,逼真的臨場感。
『有沒有人傷亡?』我問他。
『沒有。』
他幾乎是上氣不接下氣,連珠炮似地跟我說個不停。
真的掉下來了?我保證那絕對不是幸災樂禍,但我完全可以想像他的感覺。
掛上電話,耳朵都是澎湖機場上轟隆隆戰鬥機、運輸機、噴射客機的聲音。我想起了從前開著救護車,守在機場的那些日子。
當時我的任務就是等待飛機掉下來。
我想我不該那樣。可是不知道為什麼,我莫名其妙有種悵然若失的感覺。
那時候我等了兩年,沒有飛機掉下來。退伍了。
1
我一直清楚地記得第一次我的長官指著鼻子罵人的樣子。
任何人聽到這樣的任務應該都會有和我一樣的反應才對。
『可是......你是說,像這樣,』我順手比了一個飛機墜毀的手勢,『等飛機掉下來?』
『哼?』他的尾音拉得好高。
『我是說,飛機,飛機......怎麼會掉下來?』
『你覺得很滑稽是不是?』我的長官顯然生氣了,他指著我的鼻子,『我鄭重警告你,不管你覺得事情有多可笑,再滑稽的事背後都有嚴肅的一面,你最好永遠給我記住這句話。』
我還來不及問出更多的問題之前,他已經交代完了他的任務。背著手,越過滑行道,消失在跑道的那一端了。
2
看來似乎是個不太順利的一天。
我的駕駛兵正在踢他的救護車。
『你在幹什麼?』我問他。
『我在修理救護車,』他又踢了兩腳,跑到駕駛座去發動引擎,『有時候這樣可以發動。』
他發動了引擎,沒一下,熄火了。
『你有沒有去給車輛分隊那些人檢查過?到底是什麼毛病?』
『神經病,』他又猛烈地搖晃車身,『他們說是神經病,在這裡待上十四年,不得神經病,那才奇怪。』
發動引擎,還是沒著火。
『十四年?』我抓了抓頭,『難道我們沒有試著申請新的救護車?』
『別傻了。』他笑著指著跑道上正在起飛的C-一一九運輸機,『看到沒?那飛機四十幾年都還在飛。你十四年算老幾?上次他們就是這樣告訴我的。』
『這樣不行,萬一有飛機掉下來,我們就完蛋了,』我繞到救護車後面找我的救護兵,『阿成,下來,幫忙推車。』
『拜託......你沒看到我很忙,明天總部要來視察了。』我的小兵坐在救護車內很認真,一字一句地寫他的紀錄。
『你在寫什麼紀錄?』我湊過頭去看。
『很-成-功-地-完-成-了-這-一-次-義-診-的-任-務-,充-分-發-揮-了-軍-愛-民-,民-敬-軍-,軍-民-一家-的-革-命-精-神。』
『我怎麼不記得我們曾經出去義診過?』我訝異地表示。
『那個村子早就剩下沒幾個人了。去了也沒有用,所以我們沒有去。』
『沒有去怎麼還會有四十幾個人的病歷紀錄?』我問他。
他對我露了一個詭異的笑。
我隨手抓起病歷翻閱。看看沒有去義診,怎麼寫出病歷來?
『咦?』這可有趣了,『這個張青峰,不就是雜貨店老闆娘的爸爸。幾個月前死了,我們還收過白帖子,怎麼可能昨天來看病呢?』
『他不能死。』醫務兵理直氣壯地回答。
不能死?
『總部規定每個月義診診數至少四十人,每個人都死了,去哪裡找四十個人?』
『他還會說話?』我愈翻愈覺得好笑了。
他把病歷搶回去。
『我們一邊義診,一邊做政治教育。他當然要說話。表示我們得到了成果,這樣政戰部看了才會滿意。』他一副要我少不上道的表情。
『我看看他說什麼話?』我一把又把病歷搶回來,『哈,李總統很英明。怎麼每個人都說同樣的話。』
『沒有人規定不能說同樣的話,』他看看我,『哎喲,醫官,別鬧了,拜託幫我想個幾句話,總部明天要來抽查,今天晚上我再不交就泡湯了......』
轟隆隆又從我頭上飛過七三七噴射客機,那聲音大得我不得不蒙上耳朵。
車身晃動了一下,顯然我的駕駛兵又狠狠地踢了救護車。
他走到前座去。發動。
『他媽的。』
顯然還是沒著火。
就在我們萬念俱灰的時候,精采的事可發生了。
『這裡是塔台,救護車及消防車請立刻出發在北跑道終點待命!聽到請回答,OVER。』
『什麼?』抓住無線電對講機,我幾乎大叫起來。
『不是演習,再強調一次,不是演習!OVER。』
─ 本文摘自 侯文詠《離島醫生【全新版】》
載自皇冠讀樂電子報
留言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