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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上春樹‧文                                        湯禎兆‧譯

《聽風的歌》(1979年)

  《聽風的歌》在一九七九年出版,小說卻在七八年完成,那是四月
  開始寫的。在很多場合我巳經提過,立意決定寫這部作品,是在我
  去看中央棒球聯盟(CENTRAL LEAGUE)(譯註:日
  本職業棒球賽分兩組,即CENTRAL LEAGUE和PAC
  IFIC LEAGUE,約略和美國NBA分東、西岸作賽相似
  )開幕戰益力多隊【編注一】(YOGHURT)對廣島隊的時候
  。比賽在神宮球場舉行(譯註:位於東京涉谷區神宮外苑內),我
  的家就在球場附近,去球場一邊喝啤酒,隨便躺臥就這樣邊看著棒
  球。原來神宮球場並沒有外野席的座位。那場開幕戰觀眾寥落,那
  時候的啦啦隊不過由老頭子敲下咚咚的太鼓,又或是呼呼吹起笛子
  ,現在都怕用喇叭和鉦吧。雖然如此,那時仍是悠然自適,無拘無
  束過得很輕鬆。

  心情好的日子,倚倚臥臥喝點啤酒,忽然就湧起想寫點甚麼的衝動
  。於是就去買原稿紙和自來水筆開始寫了,那是我二十九歲的時候
  。活到那個年齡,生活上一直繁忙勞累,完全沒有寫過任何東西,
  而且連想寫甚麼的心情也未曾出現過。書的確是喜歡看,也常常看
  。然而自己正經營一間小酒吧(播放JAZZ的酒吧兼咖啡店,生
  活倥傯匆忙,也就沒有餘暇想那樣的事情吧。酒吧開始的時候的確
  是由零起步,借錢、還利息等事務巳令人竭盡全力筋疲力盡。每晚
  都弄得很晚,故此再沒有甚麼餘力。

  然而那一年酒吧閒得發慌,開店以來確實陷入一次低潮期,甚麼辦
  法也沒有,總不成因生意不好而把兼職的人辭退吧。於是日子變得
  充份有餘,又剛快將三十,自己在想一定要做點甚麼。回想起每次
  將踏進新的十年,總會焦躁不安,渴望幹些甚麼的情緒湧現。寫《
  挪威的森林》時,也是在四十前想開始甚麼,於是四月動筆,約在
  夏天便完成了。那時對甚麼也不太清楚,便往附近的「明治屋書店
  」打書釘,考慮投稿應募文藝雜誌的新人賞。《群像》限於二百張
  稿紙,《文學界》更只限一百張。一百張的限度確實有點為難,二
  百張的話大概也可以寫到些甚麼吧。

  那時候我只想寫長篇,於是除了《群像》外便無他途。後來增設了
  「群像長編賞」,那時還沒有的。無論如何,我也是從二百張份量
  的小說開始構想的。

  最初用普通的寫實派文體來下筆,後來自己怎樣也接受不來。同樣
  的情節內容,一旦用寫實派的文體經營,就變得沒有趣甚至什麼也
  沒有。自己覺得寫得也不壞,但沒有趣就甚麼也沒有。於是拋掉一
  切,認真地改變成現在的模樣。小說不是可以這樣寫的嗎?所以我
  就這樣寫了。這種文體並非從開始巳立定決心瞄準目標,反而是在
  毫無辦法的情況下,憤而把一切忘掉,如脫光衣服按自己的喜好下
  筆。放下肩膊大石,就一口氣好好地把它完成。如果從開始巳打算
  這樣寫,我想絕對不會寫得好的。

  放下大石後,心情頗為愉快。不過自己確實有KURT VONN
  EGUT和RICHARD BRAUTIGAN的影響在內,對
  寫成的日語起怎樣的作用,我想是一個重要的問題。

  正是有這些因由,巳經寫好的二百張也就扔進廢紙箱去。現在仍會
  有把寫好的東西一拼丟掉的情況。自己心裏明白,寫出失敗的作品
  大概還可接受,寫出沒有意義的東西則是毫無辦法。我時常也抱著
  這個想法,所以沒有意義的悉數盡棄。那個結構或許在何時可寫出
  甚麼也說不定,但現在寫下去則太過吃力。

  於是從新開始改寫,怎樣下筆才好,我只憶起決定用同樣的情節。
  比喻也好、甚麼都好,就是把作為小說主流的寫實風格拋棄,按喜
  歡的方向動手,說起來就是以開玩笑的風格去經營。這樣做,身體
  的肌肉也仿如呼應地顫動,「是這樣啦,就是這樣啦」。借來的東
  西始終不成的。

  小說就是在邊理店務的情況下完成,記憶不太清晰了,大概總是閉
  店後,在廚房內的桌子上,邊喝啤酒邊寫出來。每天只可寫一個小
  時,然而寫得開心快樂。一直每次一小時地寫下去,章節也就變短
  了。寫長章節的話,昨天心情遺下的方向巳記不起來,所以也就沒
  有這樣做。在短的篇幅段落砌下去,砌成現在的模樣。

  獲得新人賞,實在高興。那時的評審委員是吉行淳之介先生、九谷
  才一先生、島尾敏雄先生、佐佐木基一先生和佐多稻子女士。他們
  都非吵吵嚷嚷盡道複雜事情的人,頒獎禮上和他們相遇,全都非常
  親切,叫人心情愉悅。這也說不定是我幸運的地方。後來《群像》
  中有不少反駁異議出現,擔當的編輯一直堅持到最終,這也是重要
  的一回事。

  然而我身邊的人全都嚇了一跳似的,因為我得獎而拿小說看的人也
  有,看後也目瞪口呆,不是極平凡普通的小說嗎?他們想。也有人
  說非常有趣,同時亦有人忠告「就這樣封筆好了」。

  不過最初動筆時確實投進一些「重」的東西在內,即使文章看起來
  輕鬆隨意,也必然有些東西在其中,所以我對別人的反應沒有放在
  心上。很多人說太輕浮無物、沒有內容、或許是運氣好罷了,但我
  並不如是想。然而自己經營酒吧的關係,不同的人如編輯等也常來
  溜轉,說了很多東西,實在叫人聽得吃力。說好說歹他們也是顧客
  ,自己在櫃台工作,而眾人就在面前擾攘紛紜,想逃也別無去路。

  得到新人賞,固然高興,但也有不少叫苦連天的時候。不過無論如
  何,獲獎總是值得慶幸的事。

  如果我落選了,大概以後也不會再執筆。我也說不清,然而《聽風
  的歌》若不受注目,相信要寫下去也頗困難。好歹出了頭,再相接
  次第地發展經營下去,成為一件可能的事。如果失敗完蛋了,會變
  成怎樣呢?寫作其實講氣勢勁頭的。

  終究有了一股氣勢,《聽風的歌》最初巳有那勢道。若然失手,下
  次的勁度也就邁不出腳步來,那是節奏格調的問題。

  自己其實沒有想過會得獎,不合理吧?然而我寫了出來,拿著它抱
  著它不知怎樣辦好,總要送出去吧,所以連影印稿也沒有留下一份
  。

  到了知道在最終階段評審的名單中榜上有名,我想會得獎了。那是
  篇ALL OR NOTHING【編注二】的小說。得不得獎?
  能去到最後評審的地步,彷彿應該獲獎了。能去到那裏,不是有種
  勢頭要把它選出來嗎?

  那時候剛開始買文藝雜誌看,以前完全沒有看過,一直想應會刊登
  出水準很高的作品,原來糟透的劣作也不少。所以能夠獲獎的信心
  又多了幾分。

  我到那時為止也一直看外國小說,水準完全不同。文藝雜誌裏只陳
  列一流作品固然道理上說不通,然而這樣的東西排印成活字,確實
  曾有以為是天真的念頭。

    《一九七三年的彈珠玩具》(1980年)

  《聽風的歌》受賞後,很想快點著手下一部作品,想辦法要快,那
  大概是一種方針吧。砰地一部作品出現,誰也不會去看,但如果第
  二作可以顯示出某種方向性,則讀者一定會接受。現在我巳不這樣
  想(笑),但有明確方向性的話,我想會得到人的理解,故盡量動
  筆吧,於是就有了《一九七三年的彈珠玩具》。

  我本來打算用寫實風格經營第二作,後來用來寫了其他作品。中途
  還是放棄了寫實風格,寫了四、五十張紙,覺得不成,於是只好扔
  掉。我想仍未有足夠實力經營寫實作品,丟棄後,也就鬆了勁兒。
  不成也就不成,實在別無他法,下次不知何時總會寫出寫實風格的
  作品來。然後想起以《聽風的歌》同樣人物為脈胳,繼續寫下去不
  是很好嗎?把年代設定在不知多少年後,那就是《一九七三年的彈
  珠玩具》。

  即使這樣仍想練習寫實主義的文風,所以「鼠」的部份是用寫實風
  格寫成的,現在再看確實很差勁。「我」的部份為《聽風的歌》之
  延長,「我」和「鼠」輪流相接出現,所以兩者都寫得非常辛苦。
  這邊「我」的故事發生在東京,「鼠」則在那個小鎮。這結構和《
  世界終結及無情仙境》一樣,也是關於兩個地方的故事。

  還有一個重要之處,乃以追尋甚麼作為中心,那就是彈珠玩具機器
  。另一是和沒有生命的東西聯絡溝通,這邊世界和那邊世界的通信
  ,變成一個重要的主題。與其說是我構想的,倒不如看成無意識中
  建構出來好了。

  題目很早就決定了,心中想寫彈珠遊戲的故事,立即便有了《一九
  七三年的彈珠玩具》的題目。一想甚麼來的,甚麼來的,便出現《
  萬延元年的足球》(譯註:萬延乃江戶時代孝明天皇的年號,掌權
  的將軍乃德川家茂,為一八六○年)。這並非要模仿或扭擰出甚麼
  ,只是殘留在腦中而巳,像這一種腔調語感。

  心中盤算若然到最後寫不來就寫不來吧,如此這般又拖拖沓沓地弄
  出來了,就好像礦脈般。從那裏可去到《尋羊的冒險》,把它發展
  下去,恍惚可以寫出更長的東西。

  關於以追尋甚麼作為中心,還想多說一點,其實這本小說也是沒有
  考慮結尾如何寫成的,心想暫且由追尋甚麼先行吧!RAYMON
  D CHANDLER的PHILIP MARLOWE也是憑一
  條線索而遇上某人,然後又再遇某人;我確實乃蹈襲而來,因為我
  極喜歡RAYMOND CHANDLER。後來會去到哪方,自
  己也不清楚。見到某個人,就會自然去到別處。《聽風的歌》沒有
  故事,但《彈珠玩具》應是有故事吧。那是逐漸浮現於腦海的,去
  到這裏如此做又變成那樣,這些都知道了。那是在自己心中編織出
  故事來,不可說是甚麼力量,但我知道其中有一種傾向在內。寫的
  時候我好像確信追下去,好不容易在某時候終會找到結論的。例如
  最後有冷凍倉庫,那是我不知去哪裏時寫出來的。臨到眼前要決定
  去哪裏,就想起寒凍的地方和寬廣的倉庫較好,那是一種不停滯的
  印象湧出來吧。

  這本小說寫得不大好,但我卻很喜歡,投入了情緒吧。《聽風的歌
  》有一種勢頭,寫得很開心;《彈珠玩具》則較前者更可清楚看出
  想寫甚麼。第二作畢竟是很重要的,這本作品也投入全力,《彈珠
  玩具》也是半夜在廚房寫成的小說。

  《聽風的歌》之後,立即著手《彈珠玩具》,那時出現了些副菜。
  《聽風的歌》的頒獎禮在五月舉行,其間《聽風的歌》也成為芥川
  賞的候補作品。我則無論如何集中寫《彈珠玩具》,由夏天開始,
  秋天便完成。後來《彈珠玩具》也變成芥川賞的候補作品,很多電
  話湧來說兩者都是有力的候補,實在喧擾。我經營酒吧,不可以不
  高興,但我委實不太愉快。候補的消息出現在新聞裏,接著就有人
  為了看我而來店裏。《聽風的歌》的時期,只是身邊的人擾攘不安
  。所以《彈珠玩具》評審大會那天,我想打麻雀牌,便在新宿的住
  友大廈和講談社的人雀戰。

  得不得到獎其實無甚關係,拿不到會更高興也說不定,受賞的話,
  事情會變得更加麻煩討厭。如果《彈珠玩具》獲得芥川賞,將會有
  很多障礙物般的拉扯出現,如拔河一樣。意外地我的心情舒暢爽朗
  ,之後小說即使銷量高,也非得獎之故而乃自己的能力。對自己能
  夠有這種自信,實在是很好的事。

  只是獲獎好落選好,長大的人自會長大,長不大的照樣不會長大,
  沒有甚麼關係吧。所以我想不見得要拒絕甚麼,也不必汲汲追求。

  由《聽風的歌》至《彈珠玩具》,我完全沒有做任何工作,一切都
  謝絕了。有很多委托湧來,但全都回絕了。那時候還是好的。那時
  候大家都覺得文藝雜誌就好像在那裏修業學習,並非商品買賣。就
  如《群像》得新人賞,就在《群像》修業,從拿抹布揩擦打掃開始
  ,然後再到其他雜技節目,好像小品文或短論等。現在並非如此。

  現在不會這樣的了,無論如何先要製造明星出來。好好地製造明星
  ,這個制度叫「少年飛躍」(少年JUMP)(譯註:《少年JU
  MP》也是日本一本很出名的漫畫周刊)。我那個時候恍惚還是很
  幸運的,如果是現在的話,一邊開店一邊寫小說,立即便有人蜂湧
  來取材採訪,以前大體上沒有這樣的事。

    《尋羊的冒險》(1982年)

  《一九七三年的彈珠玩具》後,不是在《文學界》寫了一些短篇嗎
  ?是的,我想起了,《彈珠玩具》成為芥川賞的候補作品後,就有
  人叫我寫點甚麼。我得獎的第一作是在《群像》發表的,為了盡人
  情義理,就準備多寫一個吧。那時腦海中一直有個想寫的故事,大
  概為一百張稿紙份量的《街及那不確切的牆壁》,也可說是《世界
  末日及無情仙境》的原型,只是它為失敗之作。此乃因為我並無理
  由去寫那作品,到現在我仍後悔,獲獎不表示一定要寫甚麼,我很
  想大聲地說出來。

  甚麼時候請寫點甚麼吧,如此始終也是動機不純。小說乃想寫的時
  候去寫,想寫的期間寫出來的東西。前一種態度並非有甚麼不好,
  也有人這樣子寫作而又寫出好東西來,但我不是這樣。應該讓我多
  睡一點,把構思熬密一點才寫的,可惜寫了出來……。寫出來的東
  西有時相反會變得好也說不定,但《街》一作則擱筆出稿後,立即
  覺得極討厭自己了。

  實在是複雜的說話,那篇作品是我那時的能力所不能做好的。做不
  好但仍有些東西在內,所以姑且暫時由它存在。我並非想把甚麼也
  表露出來。

  《街及那確切的牆壁》寫後,我和村上龍會面對談。龍和我先後有
  兩回對談,收錄在《步行不要跑》(WALK, DON’T R
  UN)的對談集內。

  那篇作品寫後,龍說覺得很有趣。我記得不太清楚了,總之是褒獎
  吧。那時龍也不太精神,時間在動筆寫《硬幣存放櫃的嬰孩》(C
  OINLOCKER BABIES)之前。第二次再會巳是《硬
  幣》一作完成後,那作品我看得捧腹大笑,覺得非常精彩。

  看《硬幣存放櫃的嬰孩》,我大受震動。我很少看日本小說,但看
  這作品覺得有股力量在內。其次就是中上健次的《枯木灘》,那也
  是和龍會面後他介紹我看的,那也是很精彩的小說。這樣有力量的
  小說竟然存在,令我大感意外,或許應說受到激勵鼓舞更貼切。只
  是看過之後,我長時期也墮入好像甚麼也寫不出來的情況。

  終於決定無論如何也要寫《尋羊的冒險》,我也想寫長篇的東西。
  並非直到那時候為止般的割裂式結構,而是想寫一種說故事式的連
  繫作品,於是《尋羊的冒險》就這樣開始了。

  結局是產生不同的主旋律,《尋羊的冒險》以長篇篇幅、說故事形
  式及依賴的勁力三者最重要。所以特別去北海道取材,做了充足準
  備,調理好狀態。

  出發之前把店也結束,我想結束酒吧是在看《硬幣存放櫃的嬰孩》
  之後。要結束店了,總之想結束,將來做不成作家,再重新經營吧
  。無論如何要離開東京,休息一段長時間,專心寫作;於是搬到千
  葉去,在那邊築起新居。新居像可以開店般建成,故不相稱地舖張
  華麗,可惜巳賣了出去。

  《尋羊的冒險》是冬天寫的,確切是十月往北海道取材,然後開始
  寫,經過一個冬天。那是第一次集中精神專業地寫長篇作品,我想
  不集中精神幹始終不成。由早到晚只在工作,這樣的事也是第一次
  。在家甚麼也不做,也不和妻子說話,就一直集凝神寫作。大概龍
  成為我心目中的對手吧,雖然大家寫的東西並不相同。只是,他的
  存在成為激勵我的強心針,即使現在也是這樣。

  寫《尋羊的冒險》終究是費勁勞累的事。《聽風的歌》和《彈珠玩
  具》也是有意思,很快樂地寫成的。但坦白說,那不過是業餘愛好
  ,故鬆了勁兒仍然寫得很高興。然而今次並非如此,我想不拼命投
  入一定不成,實在勞累,集中精神原來是這樣費勁的事情。

  去到千葉習志野的深處,相交大體上也沒有。鄉村地方,即使往哪
  裏也沒有甚麼,東京也甚少出去,其他人也不會來訪,故此可以一
  邊聽音樂,一邊專心寫作。大約花了四個月,每天每天如此純是寫
  作,就這樣過了四個月。那時候我的姓名全沒有出現,千葉的人誰
  也不知道我的事。每天由早到晚困在家做甚麼,附近的人一定覺得
  奇怪。

  《群像》沒有接受這作品,因為寫作中途編輯有所更動。那實在有
  點受窘,說途中出現甚麼縫隙隔閡,大概失了連繫吧。雜誌方面也
  接納不來,「這樣長的東西拿出來也叫人不好辦」。我大致是在《
  群像》出道成名,頭一二作都恰如其份地寫得眉目分明。第三作更
  全力投入,而且我想寫得不錯。然而因為太長的緣故,而不願刊登
  實在有點那個。結果雙方的良好關係也就中止了,不過這也是我向
  新作發展的好機會。好了,不太喜歡把過去的事一一細說陳列……

  (轉接下篇

  編案:原文刊載於《號外》第91和92期,前有村上春樹《無眼
  的【魚參】和有孔的網》前言,現依網站分類體例,將《無眼的【
  魚參】和有孔的網》移入文化部‧東瀛文學,敬請參閱。

  編注
  一、益力多隊:譯文原作乳酪隊,港譯益力多、台譯養樂多,內含
  乳酸菌的飲料。相關討論詳Read Japan留言版第374
  則至403則。感謝Just Do It發覆、匪比追蹤、CY
  查証並建議加註、小向論斷、湯兄最後證實。
  二、ALL OR NOTHING:譯文原作ALL ON N
  OTHING,經湯兄核實更正。相關討論詳Read Japa
  n留言板第393則至403則。

  補注:原Read Japan留言板遭逢不測,今補綴與上述相
  關的第374則至403則留言於此,敬請參閱

from http://www.geocities.com/SoHo/Palette/3764/local/trans001.htm

 

《世界的終結及無情仙境》(1985年)

  「我」和「鼠」的三部曲寫竣,我想終於告一段落。以後要寫甚麼
  全無頭緒,既沒有眉目也就沒需要做甚麼。於是集中寫小品文和短
  篇小說,好像家庭副業。在很多雜誌上寫,那時候是工作得最多的
  日子。

  寫了三本書,《尋羊的冒險》中覺得實力有所提高,自己也想喘一
  口氣,寫一點其他的東西。我敢說就好像一直游下去,知道一定到
  彼岸,但不過手觸到岸邊還未上去,感到可以做到了,於是彷彿想
  做一些其他事,例如在《週刊朝日》寫小品文。短篇小說寫得很多
  ,後來結集成三冊出版,即《往中國的慢船》(1983年)、《
  看袋鼠的好日子》(1983年)、《螢火蟲、燒堆房及其他短篇
  )(1984年)。這樣巳經很多工作了,短篇也慢慢能夠寫出自
  己喜歡的東西,小品文現在仍在寫,逐漸逐漸……。那時候的我一
  定要做不同的工作,翻譯也在做,翻譯、小品文和短篇小說乃一直
  同時並列進行的。

  為何要搞翻譯?那時譯過Scott Fitzgerald、也
  譯過Raymond Carver和John Irving。
  為何會做翻譯?我不想說明或辯解為何我想做這樣的事,但是透過
  翻譯能夠從側面補足,這種情緒確實頗強。

  總之由《尋羊的冒險》至《世界的終結及無情仙境》,我做了很多
  工作。為了生活費,不努力賺錢不成。《尋羊的冒險》賣了十五萬
  本,那時候能夠賣出十五萬冊的小說,銷量巳經很好了。然而單憑
  此維生,畢竟還是頗為困難,所以做了很多其他事情。

  遷往千葉後開始做運動,《尋羊的冒險》寫成後,香煙也戒掉。然
  後開始跑步,由三公里開始,慢慢加長,一年後馬拉松全程也能夠
  跑畢。逐漸進入了對健康有覺悟意識的生活,後來再遷往藤澤(譯
  註:在神奈川縣),心情很好,大概是鄰近海邊也說不定。

  剛好新潮社來訊問我在純文學新作品系列下,想不想寫本書。講談
  社的人立即向我打聽,究竟有甚麼打算。本來不應接受其他出版社
  的勸請,但很多人都說那系列編得極好,你就接受邀請去做吧(笑
  )。那時候,只有新潮社出純文學的新書。在那系列出版,有一種
  其他出版社不可說「我們」如何如何的威信氣氛。這種威望名聲現
  在仍存在,作品在那系列出現雖不能說是一件大事件,但必會有衝
  擊力。我以前好像有安部公房、還有井康隆的《虛舫船團》也在我
  之前。我想做這件事畢竟有價值,於是便去做了。沒有和《群像》
  說甚麼,也沒有甚麼人情義理吧。

  記得不太清楚,《世界的終結及無情仙境》大約八月開始寫,翌年
  的三月全部完成,用了半年,也是很吃力。這樣吃力的事以前並沒
  有。只是那時的我,每日認真地正式練跑,集中力大有增強提高,
  體力也有,所以可以支持下去。

  小說的結構很週密細緻,所以很勞神操心,是一個複雜困難的故事
  。篇幅平衡方面,最初「無情仙境」的部份長,而「世界的終結」
  則短,逐漸位置倒轉了。此乃自然而成的,兩面皆沒有結論。《尋
  羊的冒險》的時候,乃一個故事沒有結論,但設法走下去,順步履
  地走下去看終會變出甚麼。然而兩個故事,順步履地雙方同時發展
  下去,最後不合體大概不成。這小說最後會變成怎樣,怎樣才好我
  全無頭緒,實在很費力累人。

  現在再看,自己就這樣巳看出破碇。心想寫好一點便好了,但確巳
  筋疲力盡。大概小說的難度較自己的能力高出一個至一個半欄,自
  己又怎樣都要設法跳過去。

  失手也好,即使我能力不足以致弄成四分五裂,這小說總算顯示出
  我離開直至《尋羊的冒險》三部曲的勇氣。離開三部曲去寫其他的
  東西,正是燃起這股激情,才著手於這小說。其中有一大片空白,
  甚麼也倒不出來,我想現在真正是用力去做的時候。

  確實說來曾想把《街及那不確定的牆壁》重新修改,那是篇寫得不
  好的作品,但其中仍是有些東西的。那是非常坦率誠實之作,非為
  小說而寫,乃是想寫才寫的,沒有結果終究不成。由它未完成地拋
  出去,對於小說的材料,我感到非常抱歉。

  然而或許是奇怪的說法也不一定,《街》那小說太過純文學了。小
  說完成後,有編輯來跟我說:村上先生,這是純文學吧。我發怒回
  答寫純文學不成嗎!(笑)可是編輯說的也有一定道理,那是指我
  闖進了不屬於自己領域範圍。我有更不同的入手方法。

  我想要有甚麼不同東西,必需接上渦輪引擎才成,一定要徹底帶出
  不同的東西。與固定寧靜的東西相較,不興起騷然蠢動不成。而我
  喜歡Raymond Chandler的作品,「無情」的那條
  線就決定用來效法他的作品吧。於是奇異怪誕的人大量出現,不講
  理的事情陸續發生。那是有一種動力在內,之後能夠把寧靜的部份
  一併帶出來。想到這裏,後來並不簡單,然而我想方法上絕對沒有
  錯誤。

  一直在寫牆壁中的部份,即使是自己也陷入掉進去。為了不令自己
  墮下去,於是把令自己雀躍期待而不平靜的東西寫出來。所以「仙
  境」部份一次冒險接另一次,都是不講理的冒險。說成《奪寶奇兵
  》(Indiana Jones)可能過份,但基本上乃一浪接
  一浪地襲來。那可說是一種「隨機主義」,即出現不會有的故事、
  現實裏沒有的人物;內裏有的有一種如《奪寶奇兵》的由一浪接一
  浪不知會變成甚麼,推動小說發展的動力。不如此「牆壁」那部份
  便無法開展,那是應不講理和現實不存在會好一點。而「無情仙境
  」方面加速發展,牆壁那部份也乘勢加速。這樣做,別人閱讀的時
  候,會在某段落開始。所以有人說全部跳過「世界的終結」,只看
  「無情仙境」也似乎很合理,還說「不太明白是什麼,甚麼也不懂
  」。(笑)

  另一方面,「世界的終結」內壁中那部份,最初沒有考慮便下筆,
  慢慢被吸引進森林去。杜魯福有《華氏451》這作品,其中逃避
  焚書,全部人腦海中一邊默誦,一邊在森林中寧靜地活著的印象強
  烈地湧上來。我那時候並非要把心中想像描劃的杜魯福映象寫出來
  ,然而我想有這一個可進入的場所會很好,彷彿很想追求這樣令人
  痊癒的地方。

  「世界的終結」的「我」,跟「無情仙境」的「我」為同一個人,
  這個我最初巳知曉。只是究竟甚麼關係在壁中存在,自己也沒有眉
  目。我想邊寫邊想便會明白,所以便寫了。不知道相聯關係而開始
  寫那小說,心中十分不安。結果腦海和其中的記憶收束在一起,變
  得明暸了關係而能順暢地寫下去,那是很後期的事了。小說裏有一
  個消滅聲音的博士,就是在那個人出現的時候明白了關係。那角色
  有原型,是一個我認識的日商第三代老伯,乃不可思議的人。我想
  那個人很有趣,寫的時候,覺得他應是甚麼博士。那麼腦中甚麼記
  憶和考慮的部份也在慢慢發展,不久牆壁中的部份就變得合併起來
  。

  有消滅聲音的部份,然後有聽到頭骨聲音的部份。相關的點一一重
  疊累積,逐漸便接近起來。所以出現骨那一點,於是呼應這一點的
  東西也會出現。這樣漸漸會成為像震動的效果,就稱作共震吧,故
  事就意外地互相堆疊起很好。自己不確信能做到便完蛋,懷疑自己
  也就無可救藥,這是氣勢的問題。一開始便築好結構,氣勢便失掉
  了。起步沒有去摸索甚麼的追求,自己會創造出甚麼的意識,作品
  也就死定。

  那不是和音樂一樣嗎?鋼琴師邊彈一個音,邊考慮下一個音,音樂
  便完蛋了。所以非一流的鋼琴師都在擔心之後的樂譜,害怕會忘掉
  。按下一個調,再考慮下一個。然而真正的鋼琴師即使忘記了也沒
  有問題,就如墮進一片雪白中,令觀眾等下去便好了。這樣就只集
  中於一個音上,集中於一個音便會自然地湧發出來。

  逐漸便抓住那種呼吸。《尋羊的冒險》只有一條線,即使有兩條線
  ,我也有自信把它們連繫起來。

  全部的藝術活動和創作活動都有節奏的連續性,音樂最是這樣。所
  以中斷了便完蛋,一開始便完成也完蛋。失去了從體內湧起的自發
  性動力,一切也就結束。

  雖然這樣說,作品完成後當然會翻回頭修改,《尋羊的冒險》也是
  如此。出現矛盾的地方甚多,不重新一次回頭擺弄修整不成。所以
  寫新作品時,其他事情一切做不來。不集中不成,生活不可不被此
  縛著。我一定寫不來連載小說,因之後不可重新修改。這樣寫新作
  實在太厲害,我覺得寫連載小說的人都身手不凡。這種集中力不易
  得。而同時一起寫幾個故事的人也很厲害,我怎樣做也做不來。

  我開始寫長篇的時候,的確不投入不成。和太太說話也覺得討厭乏
  味,電影也不想看,特別不想看其他書,寫的時候只考慮寫作的事
  情。寫的時候,彷彿自己的構成也在轉變,這也是寫作有趣的地方
  。自己很清楚知道自己一直在變化。

  然而我想如果不做運動,一定完成不了長篇新作。跑四十二公里(
  譯註:即跑馬拉松全程相若的距離)和寫長篇很相似,沒有能夠到
  達終點的自信,所有結構組織一切也就弄不出來,總之就是要堅持
  到底。實在很辛苦,自己集中精神,不能依賴別任何人,也沒有人
  鼓勵。只有自己鼓勵自己,好好計算下去。

  不聆聽自己身體的反應,就甚麼也不明白。例如你現在的速度乃過
  份不講理,當然不過份不成,但太過份不是會弄壞嗎?所以怎樣程
  度的過份可接受,只有常常聽身體反應來了解,我想這是很重要的
  事情。

  我自己開始練跑,是一件重要的事。大家都以為練跑會長壽養生,
  其實並非問題所在。活著的日子,就是想把自己100%的狀態發
  揮出來。冗長呶呶不休地過日子,實在討厭,所以自己要好好鍛練
  身體。

  很多人以為太健康就做不成創作人。我郤不這樣想,人的精神天生
  巳經不健康。自己以為健康,實在是錯誤的想法。只是要表現出這
  種精神的不健康,沒有健康的肉體不成,我是這樣想的,一生出來
  就是健康的人並存在。大多數人也是憑做運動令自己變得健康,堅
  信自己健康,這念頭乃偏缺的。我想創造東西的人,即使創造的東
  西很少,他們仍是不健康的。健康的人不能創造出東西來。然而要
  把不健康調動發揮,需要很大的力量。沒有肉體上的健康一定做不
  來。這種健康並非單純四肢發達健康的那一種意思。

  所以要把自己內裏的東西破開出來,一定需要破開的力量。沒有的
  話,則怎樣也弄不出來。年青的時候還會湧現,但怎樣說也好,年
  紀一旦大了,不拼力下去就不會有東西出來。我開始跑步至今巳經
  八年,無論如何,《世界的終結及無情仙境》乃自己體力上一次競
  賽考驗。

  很多人說我的作品,最喜歡的就是《世界的終結及無情仙境》。我
  完成後感到很不滿,但連Alfred Birnbaum(譯註
  :村上春樹作品的英譯者)也說那是最好的。我的小說被翻譯成英
  文,最初是《尋羊的冒險》,第二本就是《世界的終結及無情仙境
  》。今年四月左右就會在美國出版,看過的美國人好像全都說很好
  ,外國人說很不俗。

  後來《世界的終結及無情仙境》獲得了谷崎賞的榮譽。得獎沒有甚
  麼特別關係要記下來,但我很喜歡谷崎賞,那是一個很好的獎。得
  獎令我鬆了一口氣,很想表示感激。

  我到那候逐漸明白自己和其他人,在做不同的事情。《尋羊的冒險
  》後,自己正在寫小說,總之有想正面突破的衝動湧上來。《世界
  的終結及無情仙境》是正面突破的第一步,所以收在新潮社的「純
  文學新作品」系列下,我想是正確的解答。

    《挪威的森林》(1987年)

  《世界的終結及無情仙境》寫成後,約有三年沒有寫長篇小說,那
  是因為所有精力在那小說中用盡。這也是我的模式,二年至三年才
  成,每年一篇長篇實在寫不來。畢竟不把所有力量投進去,便寫不
  出來,全部花光了所有的東西。由自己心中不同意的東西,到不完
  整不完善的東西,至骯髒的東西,全部總動員才可把作品寫出來。

  完成後就變得空空蕩蕩,所以寫一點其他的東西,如小品文,也累
  積起一些短篇小說。對我來說,短篇小說是不完整的東西,未完成
  的遺憾一直累積起來。累積到某日,便再寫長篇小說,就像忍受著
  千萬種委屈的緣故。

  特別是由《世界的終結及無情仙境》至《挪威的森林》那三年,這
  種感覺尤其強烈。另一方面,《世界的終結及無情仙境》寫成之後
  ,我對那種方法一直苦思追問下去。那並非成績如何,完善與否那
  樣的考慮。當然有不滿的心情,然而總之想寫那小說,大概我就會
  把全身力量投進去吧,所以構思下次的作品時,就變成想做和上次
  不同的東西。

  那就是寫實派文體,百分百寫實派風格。那是和《世界的終結及無
  情仙境》般,不過從另一角度入手的正面突破。完成《聽風的歌》
  後,理所當然一直想著手寫實風格的渴望,彷彿不把它擊敗就會凝
  結硬化似的。我不想凝定了,所以要面對寫實風格來另一次正面突
  破。這就是著手寫《挪威的森林》的動機。

  還有一件事,我快將四十歲。三十這一代想把青春的記憶延長的時
  候,於是就想寫青春小說。我那時接受訪問,記起說過要寫一本把
  全國女孩的眼淚都逼出來的小說。很輕鬆的小說,二、三百張紙,
  漂亮的,留在記憶中那種漂亮的小說。如《聽風的歌》般薄,意料
  之外可以順溜地看完,但又有一種輕微剌痛感情神經的感覺。小說
  的原型為《螢火蟲》(譯註:村上之前的另一短篇),最初沒有甚
  麼深入考慮,覺得把它延長就會成為剛才想像中的模樣。

  當然正面突破這回事,和剛才提及的事情有所矛盾,但我有一種情
  緒,想顯示自己也可以寫出這樣的東西來。與其說成小說技法,我
  想擁有那情緒更重要。其實也有考慮下一作為《舞、舞、舞》,然
  而之前總想放另外一部作品在內,終於變成《挪威的森林》。由《
  世界的終結及無情仙境》立即接上《舞、舞、舞》,怎樣也有一種
  太硬、太凝定不變的感覺。

  所以我和講談社說,在寫《舞、舞、舞》之前,會寫二、三百張紙
  份量的輕鬆小說。講談社方面對此也沒有甚麼期待--是的是的,
  我想起了。我的負責人木下,她提議我把《螢火蟲》寫長一點好不
  好。她說很喜歡那作品,想看長一點,繼續下去會怎樣,那就成為
  我的契機。由希臘開始寫,開始後便停不下來。原來自己想這樣寫
  ,也是那時候才終於發現出來。

  寫《螢火蟲》的時候,自己沒有想過會接續延長下去。所以即使想
  繼續下去,如何接連發展也毫無頭緒。「綠」那女子出現後,故事
  也開始變動,所以畢竟是變成兩段故事。《一九七三年的彈珠玩具
  》和《世界的終結及無情仙境》也是這樣,兩部份並行連繫下去。
  《挪威的森林》中,「綠」和「我」在十分現實的世界中,而「直
  子」則在那個世界。所以那邊的世界和這邊世界的對比,兩部份便
  順利推展下去。而「綠」這名女子就成為推動小說發展的動力,如
  果只有「直子」的部份,或許二、三百張紙的份量便可寫成。但畢
  竟沒有這種力量,而且即使能做到,自己一定不喜歡的,就如不喜
  予《街及那不確切的牆壁》一樣。

  我想直到那時的純文學世界,例如寧靜的就只把寧靜的部份抽出來
  ,如何縝密細緻,如何沒有矛盾,如何寫實性,寫得如何風趣,這
  些東西就是--總合匯集起來。我對這種手法怎樣也接受不來。小
  說需要強烈爆發的力量,把人帶到不同的地方去,我就是想寫這樣
  的東西。

  然而真正寫出好作品應有的日本語,現在巳不存在。過去的時候曾
  存在,現在沒有了。我想這種優秀的日本語巳被侵蝕。日本文化被
  侵蝕後,即連日本語也一併受影響。所以要用巳被侵蝕的語言,重
  描過去以來小說的框架情節結構,乃不可能的事。那種語言有那種
  語言的力量。不能把不同時期的語言力量抽出來挽救,故事這樣東
  西也就寫不成。

  《挪威的森林》在這個意義上,用了現代的語言。當然時代設定從
  過去開始,也曾有那不是回顧追溯趣味的批判。小說雖然用了過去
  的年代作舞台,但我想語言卻是現代的。是胡亂和粗暴的做法,然
  而讀者也會因而被吸引看下去。我想語言是最重要的事。

  那成為一本戀愛小說。書帶(譯註:日本書書面封套外多有一條書
  條,把最有宣傳點的字句濃縮起來,引人注目)是我寫的,「10
  0%的戀愛小說」。本來想寫成「這是100%村上春樹的寫實小
  說」,但如果這樣恐怕誰也不會看了。所以要找另一語言來代替寫
  實小說,青春小說也不成。青春小說巳被濫用至太骯髒,於是只有
  「戀愛小說」可用。那本小說出現後,甚麼是「戀愛小說」的討論
  大量出現。然而我並非想寫戀愛小說的,那不過是書帶複印的字句
  。對我來說,我只想作出這樣的聲明,那不過是我的寫實小說。

  只是我從來沒有想到那小說銷量會那麼好,如果知道那麼暢銷,書
  帶上就不會寫甚麼「戀愛小說」。想過寫更不同的東西,但銷到二
  十萬很不錯吧,那成為二十萬部小說用的書帶。書自己行出去,不
  再受自己控制;戀愛小說根本也是自我發展出去的東西。無論如何
  ,萬萬想不到會如此暢銷。

  結果這樣暢銷,並非自己的欲求盼望。最初打算寫輕鬆清新的作品
  ,而用某程度的寫實風格經營。當然也有想過它會成為正面突破的
  一種武器,但沒有甚麼期盼。寫成那麼厚的小說,又賣上百萬本,
  完全想不到,自己預測反正總會有很多劣評,但自己喜歡這樣子寫
  便去寫。所以開始時精力放不進去,但中途就可以投入了。小說一
  直推展的時候,那時代的顏色氣味情緒,在我身旁清楚明晰浮現出
  來,並非回想出甚麼那種感覺。

  然而結局的部份,從嚴格意義純文學人的目光看,那並非寫實風格
  的作品也說不定。即使現在我也這樣想,我一心想以寫實風格的正
  道文體去寫,豈料現在發覺,在嚴格意義純文學人的目光看來,那
  不是完全怪異的文章嗎?但於我而言,那是對現代來說一篇認真正
  經的寫實作品。

  另一方面,《聽風的歌》中我有不寫性和死亡的編輯方針,但《挪
  威的森林》則全部推翻,拼命去寫死亡與性。要徹底地,寫到自己
  厭煩的地步,小說也達成這個想法。總而言之就是激烈地寫,人物
  全部死掉,性愛場面不斷出現。只是那些性愛場面,並不色慾化。
  那被人說成不是色情嗎,實在感到意外。

  那實在一早決定了寫得清新純真,性器官及性行為,我盡量貼近真
  實去寫,把腥膻味一併除去。我是這樣想而寫的,但並非如此的意
  見大量出現。那不是色情嗎?現代的年青人做這樣的事嗎?然而這
  樣程度而被說成色情的,則那些人如何過性生活,我實在很想知道
  (笑)。

  總之,較預計暢銷產生很多纏繞不清的事情,現在說的乃自己最大
  的錯誤估計。我以為以寫實風格正道寫的小說,意外地卻不被如此
  看待,實在感到驚訝。於是關於寫實風格這概念,明白到好歹一定
  有分歧的看法在內。

  寫實風格的文章裏應很自然地活動發展出來。現在常見的文藝雜誌
  ,大概一般寫實小說全都沒有動力,死寂地停下來。寫實風格就是
  把所有著色的地方,把全部可著色的地方一併扔掉掃去。引入自然
  的空氣,這樣子才是寫實風格的小說。那才有時代的空氣,但現在
  支配日本的寫實小說並非這樣,到底看著以前的規範吧。

    《舞、舞、舞》(1988年)

  由《挪威的森林》到《舞、舞、舞》還不夠一年,這與我一向工作
  的步伐不符,內裏有因由。簡單說來,我有心把《挪威的森林》看
  成另類的小說。以後相信不會再寫這類小說。叫甚麼好呢?就算它
  是孤立的例子吧。對我來說,很想快點從逃出來。我用寫實風格去
  寫,是為了顯示不是我的東西也可以做到,所以盡快完成盡快離開
  。我想回到自己本來的世界去。

  《舞、舞、舞》乃回到原來的根據地,那是三部曲後的第四作。三
  部曲後,有《世界的終結及無情仙境》及《挪威的森林》,相信也
  有足夠的空間,可以回去了,有兩部作品相隔,而且兩者都是大部
  頭之作,我想回頭也是時候,也就迅速麻利地回去了。

  《挪威的森林》沒有《世界的終結及無情仙境》般費力,那實在是
  單純的故事。逐步向前發展便成了,寫得很順利流暢。所以沒有用
  盡全部的力量,留下一些應該再用在其他地方。與《世界的終結及
  無情仙境》所付出的勞力相較,《挪威的森林》遠遠輕鬆得多。所
  以一定可以移到《舞、舞、舞》上去。

  我在《舞、舞、舞》想寫很多東西,海豚旅館和海豚酒店(譯註:
  村上在小說開首中有提到,海豚旅館的正式名字為DOLPHIN
  HOTEL--海豚酒店,但這名稱跟旅館給人的印象相差太遠,
  故稱為海豚旅館--即IRUKA HOTEL,IRUKA為日
  本語中對海豚的稱呼,DOLPHIN則是外來語,用片假名拼寫
  。其中也帶出一個印象,乃外來語所顯示的時尚和堂皇--表示能
  與外界同步,因乃從英文譯寫過去)、尋羊男的事、主角「我」的
  事等等。那究竟會變成怎樣,我一直掛念懸心。尤其是一直想寫羊
  男的事,心目中對羊男究竟是甚麼回事抱有極大疑問。《尋羊的冒
  險》中我讓羊男活躍出場,為何如此自己也清楚。只是想羊男出場
  便由他出來吧。自己實在想把這懸念解決。

  另一方面是我快要離開三十的一代,心中確實有想把這十年來所寫
  的東西,來一個著落終結的安排。

  《舞、舞、舞》也是心情很爽快輕鬆地寫出來。特別是沒有甚麼的
  裝置規模,沒有如《世界的終結及無情仙境》的複雜結構,也沒有
  視作《尋羊的冒險》的終結而動筆,單只想寫而去寫吧。在這義義
  上,它沒有甚麼技法在內,只不過單純想描劃那個世界,我想。

  我敢說,現在有想把《挪威的森林》和《舞、舞、舞》兩種不同
  的東西,連在一起寫成另一本作品。現在距離它們面世巳有三年
  了,也不可能寫出來。再進入了積蓄的階段,所以一年的相隔時
  間(譯註:《挪威的森林》和《舞、舞、舞》寫作時間相隔不過
  一年),我想實在是不足夠的。

  《挪威的森林》非常暢銷本來是一件好事,但厭煩的事也不少。很
  想把《挪威的森林》之印象一併拭除,雖然想忘掉,但它仍會繼續
  暢銷。《舞、舞、舞》寫成又繼續暢銷,這樣沒完沒了下去,實在
  很吃力。

  如果《挪威的森林》如自己構思般,賣出二十萬本左右,我會更高
  興。然而這並非自己所能控制選擇,因為暢銷的緣故,也就不得不
  承受責任。暢銷確會帶來很多麻煩事,與其說是作品倒不如稱為商
  品更貼切。

  不想把此稱作甚麼原因,但今次自己確想嘗試寫其他東西。現在想
  寫不是輕鬆愉快的那種。自己心中那種嗄吱嗄吱嚙不下去的東西,
  想到它寫出來的情緒高漲。所以文體大為變動,那在短篇小說創作
  上巳一直在鍛煉,逐漸累積而成。例如那時在《文藝春秋》刊登的
  《TONY瀧谷》,那本是我絕對不會寫的東西。但我知道為了長
  篇小說的準備,而把它寫出來,那並非想寫這樣的東西而寫的。我
  有一件TONY瀧谷的T恤,在夏威夷的二手店中用一美元或兩美
  元買回來的。胸前印上「TONY TAKITANI HOUS
  E」的英文字,究竟是甚麼東西?覺得很有趣,於是便買下來,不
  久便想寫TONY TAKITANI的故事(譯註:瀧谷即TA
  KITANI)。那是怎樣的人呢?那小說只是一個故事,甚麼情
  趣也沒有。只是一個人生出來了而逐漸變老的短篇故事,但自己有
  很想把它寫出來的衝動。

  也沒有任何人讚賞我最近的短篇小說,但我覺得自然而然地想寫這
  樣的作品。對我來說,短篇是邁向長篇的階梯。那自身究竟是甚麼
  回事沒有太大的考慮,這陣子一連串的短篇小說,都是文體及技巧
  的練習。乃把承載發揮心中的東西之文體,逐一累積起來的過程。
  不久就會有積壓的不滿傾瀉出來,我想。

  最重要還是語言的問題,煉好語言,小說也就會出來。怎樣的小說
  也好,語言不成也就寫不出來。所以全部的文體也好,我所寫的東
  西也好,也是因語言這一點之別,令文體上有所差別。

  日本文藝界的人在這個意義上,常把語言看成微末粗糙的東西。只
  著重情節,沒有看出背後語言的肌理,我想實在是一種耗費。

  文章就如步法,如拳擊般雙腳停下來也就甚麼也不成。怎樣的猛擊
  者也好,足不動就失敗了。即使不是一個猛擊手,不斷移動腳步,
  也會令對手筋疲力盡。於是對手疲態萌現時,就可予以重拳。這只
  有去做,去鍛煉腳步的耐力,別無其他方法。

  為何全部人都輕視這樣的文體呢?我實在不太明白,我擁有時代的
  空氣,自己的體力及狀態,然後令兩者保持平衡構成自己的文體。
  短篇小說也是邁向此目標的鍛煉。把文體如汽車般準備好,然後坐
  上去,向長篇邁去。

  確實年紀大了,要吸取時代的空氣也日益困難。年青時自然便會吸
  收到,嗅到現在空氣的味道,知道現在的語言是這樣的語言,一切
  自然地湧出來。但年紀大了,自己的文體也就僵硬起來。寫得好了
  ,也就少了吸收的空氣,那實在是困難的事,非常困難。但不努力
  不成,我巳經四十。四十的話,確實感到吸收的空氣越來越少。年
  青人一直自然地吸收時代的空氣,我自己的生活模式卻巳某程度地
  硬化,實在是困難的事。

  我要向三項鐵人耐力賽進軍,練長跑固然好,但還需向不同的東西
  挑戰,所以游泳、自行車也要嘗試,想往不同的世界去。越野、滑
  雪也想嘗試,想一邊移動身體,一邊去考慮事情。

  一九九○年十二月五日
  寫於輕井澤(譯註:在長野縣的北佐久郡)

  (承接上篇

  編案:原文刊載於《號外》第91和92期,前有村上春樹《無眼
  的【魚參】和有孔的網》前言,現依網站分類體例,將《無眼的【
  魚參】和有孔的網》移入文化部‧東瀛文學,敬請參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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