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鵬程隨筆》2005.03.28 

         昨夜盧仁龍來坐,送來商務印書館新出版的《漢代思潮》,此書與我唐代、晚明、清代各論,將刊成一個思潮系列。但因我未直接聯繫,皆賴朋友幫忙,所以中間也曾鬧出一女嫁兩家的尷尬場面,弄得北大與商務有些小不愉,私衷甚是歉仄。

        此書係《向古人借智慧》之後,此次來大陸所出第二本書。前一書已有張頤武兄作一書評介紹。上周出版社又安排了幾家報社記者來聊經典閱讀的意義,也許在北大還要為社團講一次,看我時間安排再說。今要為《文訊》撰一稿,遂就這個題目隨便說了說,如下:

 

        在台灣推行的通識教育課程,取法於美國哈佛大學之「核心課程」;而主張實施經典教育者,則多參考芝加哥大學的辦法,視為兩派。而其實哈佛更是強調讀經典的。

        早在廿世紀初,哈佛教長愛略特(Charles William Eliot)便大倡讀經,自編希臘以降不朽之作百餘種,刊為四十九卷,合為《哈佛經典小說叢刊》,凡二十卷。邇後流風末沫,代有才人出而倡導此風。台灣較熟知的,應是十年前曾任哈佛講座教授的布魯姆(Harold Bloom)出版的《西方正典》(The Western Canon)。

        此公在該書中選了貴族制時期的莎士比亞、但丁、喬賽、賽萬提斯、蒙田、莫里哀、米爾頓、約翰生博士、歌德﹔民主制時期的渥滋崋斯、珍.奧斯汀、惠特曼、狄瑾生、狄更斯、普魯斯特、喬哀思、吳爾芙、卡夫卡、波赫士、聶魯達、斐索等廿六家之作,謂其為西方文化中之「正典」(the canonical),認為現今我們對語言比喻之駕馭、原創性、認知力、知識、詞彙均來自它們。

        其書出版後,在學界褒貶不一。主要原因在於西方近年學院中流行的思潮,恰是要質疑並顛覆正典的。如今入室操戈,忽爾現出原型,赫然乃是這等強悍的傳統論者,不禁令人大吃一驚。

        其次是:他不僅力陳經典的價值,更把矛頭伸向正流行當令的女性主義、馬克思主義、拉岡學派、新歷史主義、符號學、多元文化論等,合稱為憎恨學派(School of Resentment),謂此類人憎恨正典之地位及其代表之價值,故欲推翻之,以便遂行其社會改造計畫。打著創造社會和諧、打破歷史不公之名義,將所有美學標準與大多數知識標準都拋了。可是被他們另外揭舉出來的,也並不見得就是女性、非裔、拉丁美裔、亞裔中最優秀的作家﹔其本領只不過是培養一種憎恨的情緒,俾便打造其身分認同感而已。此等言論,逆轉了攻守位置。讓一向善於藉著批判傳統、顛覆這顛覆那,以獲得名位者有些錯愕。

        這些學派自然也立刻反唇相稽,說布魯姆所稱道的正典,只是歐洲男性白人的東西,甚且只是英美文化中慣例認可者,並不適用於女性、多元文化者或亞裔非裔。

        但此類反擊,除了再一次訴諸身分、階級意識型態之外,畢竟沒有說出:為什麼正典必須擴充或改造?其美感價值與認知,為什麼不值得再珍惜?因為:此類文論家原本就不太讀也不能讀原典,文本分析恰好就是他們的弱點﹔捨卻文學的藝術價值不談,正是其習慣。如此而欲反正典說,豈非妄談?讀者根本不曉得何以必須放棄莎士比亞而偏要去讀一些爛作品,只因它是女人或黑人寫的,或據說其中有反帝反對封建抗議精神?過去,讀者基於道德感正義感,以社會意義替代了審美判斷,跟著此類文論家搖旗吶喊,如今一經戳破,乃始恍然。故「憎恨學派」之反駁,非特未將布魯姆消滅,反而今質疑文化研究者越來越多。

        當然,此亦由於布魯姆主說善巧,以往,倡言讀經者,輒採精粹論立場,不是說經典為文化之核心精粹,就是說經典之價值觀可放諸四海、質諸百代,乃萬古之常經,今世之權衡云云。布魯姆卻不如此。

        他本以《影響的焦慮》一書飲譽學林,論正典亦採此說。經典之所以為經典,自然是因它們影響深遠,但所謂影響,並非只是後人信仰它、欽服它、效法它、依循它,而是後代在面對經典之巨大影響時存在著嚴重的焦慮,故藉由反抗、嫉妒、壓抑去「誤讀」經典,對它修正、漠視、否定、依賴或崇拜,這些創造性的矯正,也是影響下的表現,因此後代縱或修正或擺脫經典,仍可以看出經典的價值與作用。同時,正典亦因是在影響的焦慮中形成的,所以它們都是在相互且持續競爭中存留下來的,文本相互激盪,讀者視野不斷調整,正典本質上就永遠不是封閉的,一直是互為正典(the ”inter canonical”)。簡單說,反對經典,正是因為經典重要、影響大。而反對者對經典之誤讀或創造性矯正,又擴大了它的影響、豐富了它的意涵,故經典永不封閉。

        由這樣動態的關係去看經典,才可以避免反對者所持的各種理由,什麼古典不適今用啦、何須貴古賤今啦、經典只代表著一階層之觀念與價值啦、文藝貴乎創新啦等等。

        但不論布魯姆或愛略特,任何提倡讀經典的人,也都無法說服那些反對的朋友。蓋此非口舌所能爭。經典的意義固然永不封閉,但它得有人去讀,其意義是由閱讀生出來的。倘若士不悅學,大家都不愛閱讀,視閱讀為畏途或鄙視之,僅以談作者身分、膚色、階級、國別為樂﹔或廢書不觀,徒逞游談,則正典之生命便將告終。

        而學院正是這般可能埋葬經典的地方。學者要著書立說、要升等、要申請項目經費,自須別出心裁,立異以鳴高。今日創一新派,明日成一理論,方為此中生存之需,乖乖讀點正經正典,既無暇為之、不屑為之,亦無力為之。如今大學講堂中,高談多元文化、女性主義、後殖民、拉岡、傅柯者,車載斗量。可是能好好閱讀講說如莎士比亞、塞萬提斯、米爾頓、狄更斯的,卻著實稀罕。博士碩士們,背些理論、看點論文、上網抓點資料,手腳倒也勤快,作品可沒讀過什麼,更莫說那些不厭百回讀的經典了。對於這些人或這樣的機構來說,提倡讀經,不是有違倫常嗎? 

from http://www.fgu.edu.tw/~kung/post/p0328.ht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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