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覺得刺「春捲」也不錯，人生如果像春捲，也很可口。可口的人生，不是也充滿禪意嗎？
我喜歡上美髮院。原因？為了看人。
如果你想看到某個城市街上沒有隨便出來走動的市民，有一小部分這樣的居民，他們會出現在某城某區域的美髮院裡。
旅行時，可以挑自己喜歡的美髮院走進去，坐下來，開始一邊看人，一邊被人看。歐洲的理容院都要預約時間，我會乖乖的先去預約時間，但當被問到要指定誰來替我整理頭髮時，我通常是聳聳肩，回答：「誰有空就誰吧。」這種隨意的態度，常讓排時間的櫃台小姐皺眉傷腦筋。
最近發現自己喜歡到克莉絲蒂工作的那家髮廊去剪頭髮，因為克莉絲蒂確實是吸引我去到那家髮廊的原因。不過你可別誤會啦，以為是她頭髮剪得好？或是她可以替我染出滿意的髮色？若你這樣想就全錯了！克莉絲蒂只是髮廊中的洗頭小妹。
克莉絲蒂小妹不過十七、八歲，皮膚光滑如白瓷，金色的頭髮留得長長的紮成馬尾在腦後，一雙碧藍色的眼睛，常讓我覺得她的眼瞳是兩扇小窗戶，而窗外是一片好天氣的藍色海洋。她粉紅色的雙唇不用擦唇膏，就是光光潤潤的顏色，一笑起來，雙唇的弧線訴說著很真實的快樂。
克莉絲蒂雖然只是個小見習生，卻可以記得每位客人的姓氏，只要你一推開髮廊的門，她就會用柔柔的聲音叫出你的姓，接著問你今天想修指甲嗎、喝茶嗎、喝咖啡嗎……她忙碌的招呼著客人，客人也喜歡接受她的服務，她常被一些打扮得光鮮亮麗的貴婦人們叫去修指甲。她一邊和那些婦人們聊家常，也很專心的修指甲，我則在一旁假裝翻雜誌兼偷聽她們八卦內容的談話；覺得克莉絲蒂真懂得如何聽、如何回答，似乎所有的客人都不自覺地跟著她的情緒起舞。
客人一出門，克莉絲蒂一刻也不得閒，立即開始整理客人剪下的頭髮和用過的毛巾，她掃地的姿勢也很認真，我感覺整個髮廊中，從老闆到櫃台小姐都喜歡她。
「鄭、鄭！」克莉絲蒂每次一看見我就這麼叫著我的姓，不加小姐或什麼別的稱謂，似乎與我認識很久，相交很深，不像對別的客人總是保持著禮貌的稱呼。
「我等妳好久啦！妳怎麼最近都沒來了呢？」克莉絲蒂笑著問。
「我剛去度假回來。」我笑著說。
「我幫妳洗頭。」她很親熱的拉著我。
「鄭、鄭，等一下請妳幫我個忙，可以嗎？」克莉絲蒂一邊幫我洗頭一邊問。
「好呀，可是我能幫妳什麼？」我問她。
「等洗好頭髮，有件好笑又可怕的事要先告訴妳。」克莉絲蒂舉起滿手肥皂的手回答。
「請喝茶！」克莉絲蒂在我坐定後端來熱熱的茶。
正在想她要我幫什麼忙時，克莉絲蒂拿來了一枝又短又禿的小鉛筆和一本印著髮廊抬頭的小拍紙簿。
「我先跟妳說個故事，發生在我朋友身上的，說完再請妳幫忙。」克莉絲蒂柔柔的說。
我扶著頭上的毛巾對她點頭。
「我的好朋友，幾個月前去刺青，因為現在中國熱正熾，所以我這位女朋友決定刺上幾個中國字，而且中國字看起來好有禪意喔，我們都很喜歡哩。」克莉絲蒂說故事時一臉認真。
「那很好呀。」我說。順便用毛巾擦乾濕頭髮留進耳朵的水滴。
「是呀，中國字很漂亮。可是問題就出在這兒囉，情況是刺青的和被刺的，都不會中文呀，就隨便找了範本上的『春』字刺上手臂。」克莉絲蒂邊說邊比劃著朋友刺「春」字的位置。
「可是刺好後，朋友說一個字在手臂上看來好孤單喔，於是請刺青的師傅再多刺一個字吧。」克莉絲蒂說到這兒，漂亮的粉色嘴唇開始往上揚，忍不住笑意。聽到這兒，我還是不明白我能幫克莉絲蒂什麼忙？
「刺青師傅一時也沒主意，就拿起一本書，照著刺了另一個字。朋友很滿意，可是等到她去中國餐館吃飯、得意的秀給餐館老闆看時，才知道她刺的兩個字湊起來，竟然是：春捲。」克莉絲蒂說到這兒忍不住大笑起來。
我也笑了，真慘！克莉絲蒂說可憐的朋友現在正在存錢要去改掉「捲」那個字。
「我也想刺青，可是還是先問妳，請妳替我把正楷寫好了，我再叫師傅照著刺，我可不想一生都戴個『春捲』在手臂上。」克莉絲蒂說。
原來是幫這個忙，當然沒問題。
我照克莉絲蒂的意思寫了：「愛」「快樂」「朋友」幾個字，她滿意的拿著拍紙簿給大家看她即將刺青的中國字。
其實我覺得刺「春捲」也不錯，人生如果像春捲，也很可口。可口的人生，不是也充滿禪意嗎？
我再次上克莉絲蒂見習的髮廊去，她已經見習期滿離職了，我想像在她如白瓷般光滑的手臂上，或許已刺上了「愛」「快樂」「朋友」幾個字。人生有愛、有快樂又有朋友，不就是被美麗的春天整個捲起來的感覺嗎？
或許刺青師傅根本沒有錯，可口的人生，倒是個不壞的人生目標。
少了克莉絲蒂與熟識客人聊天的髮廊，顯得有些安靜，今天坐在我旁邊抱著嬰兒在等剪髮師傅的一位女客，竟與嬰兒一起睡著了。
棋盤蛋糕 文／鄭華娟
六歲的小男孩得到了棋社頒發的優質小棋手獎，我們也送了他一大塊蛋糕以茲鼓勵。我覺得能從小培養優良嗜好的人生，就是幸福的人生。有蛋糕又有棋盤的小棋手，是幸運的小孩。
從小就下西洋棋的老德先生，早就把下棋當成了自己最大的終身娛樂，只要看到棋盤，就會陷入沉思，完完全全跌落到另一個思考世界裡去。
我們到各處去旅行時，只要看到有人在下棋，老德先生的腳就會像被水泥地「糊」住，完全無法動彈！非得觀棋觀到滿意為止，甚至上場來廝殺個幾盤棋，也會讓他臉上出現快樂的笑容。老德先生每週必報到的西洋棋社，所有的棋友不管在哪個行業大鳴大放，只要一回到棋社，看到這些已經對奕超過多年的可愛棋友，就會拋開一切、爽爽快快的開始下棋，有種天塌下來也暫時不想管的態度。
喜歡下棋的讀者，一定可以了解老德先生的心情吧？
我很喜歡老德先生對下棋的著迷，那種專心在一個棋盤上思考攻防術的表情，就像孩子般的單純專注，是一種很美的人生姿態呀！在德國，很多父母都會鼓勵自己的孩子，在正常的課業之外，有一個可以終身持續的嗜好。他們相信一個良好的嗜好，可以讓生活多了點興味，除了正常的社會發展外，在日常的休閒時間，可以同時建構另外的成就感。而這嗜好帶來的成就感，無關功利，是每個人和自己的對話，持續了一生的生命成長課程。
也因為如此，各種社團活動相當發達，每個人也竭盡所能來讓自己的社團不斷進步，有的業餘社團簡直就是職業水準！不過，社團成員還是以業餘為主，因為他們深切了解：這是他們人生可以消遣閒暇時間的權利，根本不會想到把嗜好當做功成名就的手段。在人生的規劃上，德國人可是分得清清楚楚：嗜好歸嗜好，專業歸專業。
其中也有許多業餘人士成功的案例，不過，他們是在很年少時便選擇成為專業人士，也終身以此為行業。像德國出身的專業一級方程式賽車選手舒馬克，所學是汽車修護方面的工作，因為家長引導參加賽車社團而成為專業的賽車手。還有很多德國的運動選手，也是在小時候參加社團而被發掘成名，但專長所學卻不是體育。
當然也有專業的棋手，以前還是東德時代的專業賽士，在世界級的專業比賽中有排名的大師級人物，現在都還旅行德國各處，受邀參加棋賽，每次出場就有賽棋費。
「哇！這個星期日要來一個大師級的。」老德先生興奮地說。他們棋社邀請了專業賽士來和他們棋藝交流。
「你賽得過大師喔？」老婆很不留情地說。
「不是我，是我們『一起』。」老德先生說。
「一起什麼呀？」我聽不懂。
「那位大師要一次對抗二十五位棋手呀！」老德先生說。
什麼？一人對二十五人？怎麼可能，他眼睛會花掉啦！棋社所選出的二十五個棋手是本區方圓五百里內業餘排名賽最優的棋手，這個有意思，我可要來開開眼界！
當日棋賽是在一棟昔日的法國式劇院中進行的，老建築很漂亮，現在變成各社團的表演場地。劇院的大廳還保留著水晶吊燈和木製的老觀眾台。大劇院中間排上一圈長桌，二十五位棋手分別坐成一圈，大師棋手則在正中央，他必須繞圈行走，跟二十五名棋手同時對弈。觀棋的觀眾則坐在觀眾席，不可靠近弈場的棋桌，而且要保持絕對安靜。
看到這場面，我才真正緊張起來。我從滿座的觀眾席上看老德先生坐在棋盤前，一副嚴陣以待的表情；我對他招招手，不過他可能太專心了，根本沒看見、更不可能理我呀。
棋賽開始了！身形高大，年紀約莫六十上下的白髮大師棋士開始與第一位棋士開棋，接著又走到下一位棋士的棋盤上開局，再走到下一位……哇！真厲害呀！我連走圈圈都會覺得累了，他還要加上思考不同棋手的棋局哩！
二十五個棋手開始反攻，且每個人的佈局都不相同，這似乎沒難倒那位大師，因為他馬上回到第一位棋手的棋盤，走出他的下一步棋。在走完幾圈之後，明顯看出很多棋手陷入了長考。不要以為棋手們有時間可以等大師對付完其他棋手再走回來對付你，往往是棋手下一步棋還沒想出來，大師已經走回到他跟前等他出招囉。觀眾席紛紛發出了佩服的驚嘆聲。
二十五位棋手，不消多時就一個個慢慢敗下陣來。此時，大師的眼睛跟自己下棋的手指，已經是不同步了！怎麼說呢？因為我看見他的手還在走著這盤棋的棋子，眼睛卻同時盯著下一個棋盤思考。大師的走棋速度真是出奇地快速，讓我這笨笨的觀棋者真是神經緊繃到心跳都會加快哩！
「哇，妳老公還在奮戰！」一位女朋友小聲的對我說。
「我看也快了。」我吐吐舌頭說。我不是要吐嘈老德先生啦，因為大師此時已經解決了二十三人，僅剩兩人還在用力反攻。這其中一人就是老德先生。不過，大師現在不用再走圈圈了，只須像散步似的左看看、右看看剩下兩位棋手的動靜，好像不費吹灰之力就可以破解他們的棋局似的。
老德先生先站起來與大師握手求和，因為他算到五、六步棋之後，還是會被將軍的命運，所以不必再做無謂的努力；另一位棋手稍後也跟大師求和。
觀眾為大師鼓掌，真是一場精彩的演出呀！我從未經驗過人腦的比賽，竟可以如此安靜又如此激烈，真的是超級有趣！
為了鼓勵老德先生可以保有這美麗的人生嗜好，每年我都會跟著參加棋社的夏日棋賽。我當然不會下棋，是去賣蛋糕和咖啡為棋社募款。棋友的家人義務烘焙蛋糕和製作點心，讓參加棋賽的棋手可以在中場休息時，有下午茶可喝。
我負責切蛋糕、倒咖啡，收錢則由另外的棋友家人擔任。
今年我有一個可愛經驗，便是錯看一位六歲的小男孩，以為他只是來棋社玩的。沒想到他竟是出賽的小棋手！當他拿著錢要跟我買蛋糕時，個頭很小的他還要踮腳才能搆到蛋糕桌哩！
他的第一局是跟自己的媽媽對弈。很快地就贏了媽媽！下一輪出戰另一位成年棋手，六歲小男孩也毫不含糊地獲勝！聽說成年棋手最怕遇見這種聰明的小孩，因為小孩下棋毫無顧慮，勇往直前，讓容易在思考上左顧右盼的成人難以招架！可是六歲的小棋手，偷偷來買了兩次蛋糕。因為他想趁媽媽還在跟別人下棋時吃蛋糕，免得媽媽會在他旁邊碎碎唸……說他吃太多蛋糕啦。小小的棋手實在太可愛了，把我們逗得笑到東倒西歪。
六歲的小男孩得到了棋社頒發的優質小棋手獎，我們也送了他一大塊蛋糕以茲鼓勵。我覺得能從小培養優良嗜好的人生，就是幸福的人生。有蛋糕又有棋盤的小棋手，是幸運的小孩。你有什麼美麗的嗜好？希望你也用心選擇一個不是為功成名就，不是為貪營圖利，只為了享受那份美好的心靈休息。為了這樣的休息，可以讓生命盡情地揮灑、存在，不管身處何方，都會給你帶來真正滿足的快樂。
文章摘於《四季花杯盤》、鄭華娟 著、圓神文化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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