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腦造影的紅、黃、綠、藍,去看我們知覺紅、黃、綠、藍色的腦運作歷程!
撰文╱曾志朗
顏色是大自然送給人類的最佳禮物!青山綠水,藍天白雲,櫻花樹上一簇簇的粉紅,牆邊牽牛花那零落的紫,湖邊望去那一片連天不知名的小黃花,然後你忽然看到這一切五顏六色都被捲進那一彎彩虹,靜靜的對我們訴說,這五彩繽紛的世界,是多麼的神奇美妙!
那天我在京都高等研究所的湖邊,遠離台北紛囂,正陶醉在這大自然的良辰美景中,自我浪漫一番,卻被一旁美國加州大學柏克萊分校教授凱依(Paul Kay)忽然間蹦出來的一句問話給驚醒了。他說:「你們漢語中,顏色的詞彙很豐富,但『青』字的用法卻很模糊,有時是綠,有時是藍,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凱依是文化人類學家,專門研究語言的結構和文化型態的關係,他和他老師柏林(Brent Berlin)兩人合作由跨語言比較的研究中,看到顏色詞彙的演化歷程,寫了好幾篇相當重要的論文,被選上了美國國家科學院的院士。我們在加州大學的時候,實驗室剛好是在兩個相鄰的英格蘭式的房屋裡,因此常見面討論一些學術上的問題,相隔了10幾年,舊友相逢,一齊在京都開會,在這麼一個美侖美奐的花園會議室中,真是難得!近20年滄桑的人生旅程,盡在蒼茫稀疏的髮中表「白」無疑,他鄉遇故知,本應相擁而歡,寒暄敘舊,他卻劈頭劈腦來了這麼個嚴肅的學術問題,害我一下子語塞,答非所問的回了他一句:「藍綠之爭正是我們的大問題!」
凱依「哦」的一聲,卻一臉不解,我好笑的摸摸自己的頭,也回過神來,然後收斂神色,言歸正傳,仔細揣摩他的問題,想清楚之後,就對他說:「你的問題切中要害,引出了好多我以前想過卻沒有答案的觀察。『青』在漢語中,確是模擬兩可。『青天白日』指的是藍色的天,而『青海青,黃河黃』讚美的是那湖海的深藍如畫,『青青河上草』則是指河邊那一片綠油油的草原;『名留青史』是鐫刻在綠色的竹片上,『青出於藍』則是青遠深於藍。但是,青還不只是這兩個意思,在古語中,青還有黑的意思。
當我們說『玄青』指的是黑色,黑裡透紅我們叫做『紅青』,著名的大詩人李白把『青絲』比作黑而柔軟的頭髮,他感嘆:『君不見,高堂明鏡悲白髮,朝如青絲暮成雪?』其實,京戲中生、旦、淨、末、丑中的『青衣』穿的都是黑衣服,更有趣的是那位鼎鼎大名的『包青天』,他有如朗朗青天一般清明,斷案後也總能撥雲見藍天,但臉塗的是黑色,既不是藍,也不是綠。」
凱依還來不及回答,旁邊的日本學者也插嘴了:「好像日本的顏色詞彙中,青也被染黑了,也許是受到漢語的影響。」一下子,德語的專家也加入討論,法語、西班牙語的專家也都對他們語言中的顏色詞彙發表各自的意見,有些人認為顏色是受文化與語言變異的影響的。但輪到那位研究非洲許多語群的芝加哥大學教授瑞吉爾(Terry Regier)發言了:「非洲有很多語言對顏色的指稱,只有兩種說法,要嘛是『冷的』,意指所有比較暗的顏色;要嘛是『暖的』,意指一些比較鮮艷亮麗的顏色。但我們從凱依和柏林在1990年的研究,很清楚的看到這些使用顏色詞彙非常少的語言的人,和那些使用顏色詞彙量多的語言的人,在顏色的辨認上並沒有什麼不同。所以,你、我雖然說不同的語言,而語言中的顏色詞彙量也顯然不同,但我看到的紅和你看到的紅,應該是差不多的。」
這群來自世界各地的語言學者、認知神經科學家、文化人類學者,以及理論模擬的計算工程師,一堆人嘰嘰喳喳的在辯論著語言與知覺,知覺與思維,思維與文化的關係,忘記了凱依是這方面的權威研究者,只見他從身上摸出了一疊印有各種顏色的色票,分給每一個人,要大家就其中排出最標準的紅、黃、綠、藍、紫、咖啡色等。他強調要最標準的才行。
大夥兒埋頭做工,才知道苦耶!因為那一大堆顏色中有很多色彩都像是有差別,但差別卻很小,例如紅的方塊在我看起來就有鮮紅、赭紅、朱紅、猩紅、血紅、嫣紅、桃紅、粉紅、淡紅等等,紅色就有很多代表色,怎麼才是標準的紅呢?我舉頭一看,大家都認真在比對,也都皺著眉頭,很用心在挑出各種標準的代表色塊!我靜下心,再仔細瞧瞧,這下子我就看到有一塊紅確實比其他的紅色塊還要標準的紅,就點了它;黃也是一樣,藍也是一樣,……,做完了交卷!
凱依把大家的答案紙都收起來,然後攤在桌上,大家都笑開了,因為我們雖來自不同語言的地區,但我們的選擇卻是那樣的相似!凱依說:「我這樣做了好多好多次的非正式觀測,也到各個不同國家去做正式的測試,每一次的結果都很相似,當然並不是每一塊都一致,但不一致的也是落在同一個相當接近的區域內,所以我們對顏色的認知是聚焦式的集中在同一組光波上。而且在語言演化的過程上,黑、白先出現,然後是紅,接下去是黃,再來是綠或藍,最後是紫和咖啡色!是有一定的生理軌跡可依據的。最近我們的實驗又進一步證實,對顏色知覺的區辨力在左腦比右腦要敏感多了!」
他最後一句話引起了我高度的興趣,就問他:「如何測知左、右腦的不對稱性呢?」他說:「用認知實驗的方式,把要比對的顏色打在眼睛的左視野(直接傳輸到右腦)或右視野(直接傳輸到左腦)上,然後看哪一邊比較有能力判斷顏色的範疇知覺(categorical perception),結果左腦贏了!」我對他的實驗不很滿意,因為用左、右視野的呈現方式,變異太大了,間接去推斷左、右腦的不對稱性略顯粗略,就問他說:「有直接用腦造影的方式去測量嗎?」凱依很神秘的眨了一下眼睛,很高興的說:「就等你這句話,就用你實驗室的fMRI來幫我驗證一下吧!」。
這個跨國的語言與認知神經科學研討會,就在那湖邊小舍,一邊享受五彩繽紛的花簇美景,一邊談論由顏色到人類演化的理論,展開了它的序幕。我忽然感到一股喜悅和衝動,因為我知道回到台灣的實驗室後,又該有一串的新實驗要進行了。我交代學生要用腦造影的紅、黃、綠、藍(代表反應神經活化的程度),直接去看我們知覺紅、黃、綠、藍色的腦運作歷程!
【本文轉載自科學人2007年6月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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