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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農天籟

文/張輝誠

台灣十一族原住民大多各自有其獨特文化象徵,得以區別彼此,比方說達悟族的銀盔甲、獨木舟和飛魚,賽夏族的矮靈祭,阿美族的豐年祭歌舞,泰雅族的臉部刺青,鄒族的小米祭,排灣族的手臂刺青,那麼布農呢?布農的象徵文化比較特別,名氣比起其他族群格外響亮,幾乎是舉世皆知,這是因為一九五三年時日本學者黑澤隆朝在一場國際研討會中披露介紹了布農獨特文化而震驚全球,那究竟是什麼呢?原來是大家耳熟能詳的八部合音。

布農族人其實不叫它八部合音,他們都稱pasibutbut,翻成漢語即〈祈禱小米豐收歌〉。pasibutbut合音部分實際上只有四部,所以布農族人總覺得八部合音不甚恰當,將來有機會一定要正名才行。pasibutbut屬於祭典歌曲,演唱時機通常是在布農族播種祭之前──等到祭司決定好祭日,慎選了八名至十二名(偶數)的布農族成年男子(他們必須是一年之中行為表現良好者),然後共同住進祭屋內,隔天再由祭司帶領這些男子們走出屋外圍成圓圈,雙手相互交叉置於背後,圈內放置種粟一串,由祭司前俯後仰律動著帶頭領唱發出一長聲沉厚而穩健的低音,接著另一名男子加入高半音的和音,穩妥而安詳的和音浮在前音之上,忽然又吐出更高度的和音,翔飛在前面兩部聲音之上,然後又湧出更高度的應和,把前三部的合音環環擁抱,形成無比和諧天籟般的和聲。

據說pasibutbut是布農族祖先模仿瀑布流瀉奔灑的嘩然迴響而來,也有說是聽見巨木中空樹幹裡的成群蜜蜂嗡嗡聲響仿擬而成,也有說是在結穗盈盈的小米田中聽到成群結隊的小鳥振翅疾飛而過的拍撲聲效仿而得,真相為何已不得而知,唯一可知的是pasibutbut正是布農族祖先師法大自然樂章的最佳證明。

第一次觀賞原住民樂舞是在師大體育館內,原舞者的表演人從暗黑的舞台上悠緩地輕輕吟唱起來,繼而高亢嘹亮,盤旋迴繞,彷彿整個體育館空間都隨之共鳴、與之震盪,不斷撞擊著全場觀眾的五臟六腑,當時我整個人七竅十指四肢百骸彷彿就快要活脫脫地鬆開裂解,毛孔隨音調起伏而直豎高亢,髮根跟著節奏而挺立倒插,脊樑滾灼,滿心激動,飄飄兮若魂不能附體──如此經驗一回便教人終身難以忘懷。

今年來到南投羅娜部落第三天,寒流讓霧氣布滿了整個部落,霧茫茫一片封街鎖路,只剩幾盞在黑暗中濛濛發著白光的路燈,微微還可以分辨幾株嬌豔盛開的紅櫻花樹影,忽然間大霧中竟飄出歌聲,穿過滿是霧氣的紅土圓形操場,抵達國小司令台上,我們正巧對著白霧胡亂探看,霎時就被歌聲完全震懾住了,四下無聲,連一點蟲唧蛙鳴都絕息了,霧緩緩移動,風悄然無聲,只有歌聲忽大忽小,忽高忽低,連綿不絕乘著白霧飄送進耳裡,我忽然受電擊一般彷彿又回到從前在師大體育館內的感覺,整個人七竅十指四肢百骸都快要給鬆開裂解,我閉上眼睛,凝神靜聽,突然整個人像散開一般,隨著歌聲鬆開裂解,融入霧中,融入霧裡所籠罩的大山群樹、溪谷台地,融入一片茫茫。

於是,才恍然布農族的歌聲,舞台原在山谷之間,並非是體育館內、麥克風和現代燈光中,每當真誠而尊敬的歌聲從喉間發出,穿樹越雲,山鳴谷應,飄蕩在樹梢雲腳之間,人忽忽就成為一座山、一棵樹、一段水流、一片浮雲,於歌聲消失了自己,展現極大極明極動人的自然。

然後我們就在茫茫的霧裡理解了pasibutbut既莊嚴肅穆又遼闊渾漠的奧義,理解了布農族人歌聲裡的美好與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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犬馬(張輝誠)的新聞台: http://mypaper.pchome.com.tw/news/dustmic

載自南方人文電子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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