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hoto by Luis Hsu
洪如玉【苗栗縣三義鄉龍騰分校教師】
※書評雙月刊28期第10-15頁
著 者:賈西亞.馬奎斯
譯 者:宋碧雲
出 版:時報文化
出版年:民83
一九八二年諾貝爾文學獎得主賈西亞.馬奎斯一向以魔幻寫實的筆觸見長,他的作品暢銷全球,例如<百年孤寂>、<獨裁者的秋天>、<迷宮中的將軍>、<愛在瘟疫蔓延時>等長篇小說,所不同的,本文所要討論的是短篇小說集──異鄉客。
<異鄉客>由十二篇短篇小說而成,這十二篇小說在內容上並無相關,不過都表現出馬奎斯一貫的強烈的視覺意象,喜愛第八藝術的讀者會發現其中有幾篇已被改編並拍成電影,評者在書末附錄中也介紹了更多由馬奎斯其他作品改編拍攝的電影,亦值得讀者參考。
我們作為一般讀者,並非專研文學創作的研究者,無法循文學研究的角度來了解馬奎斯的作品,但這並不妨害一般讀者對馬奎斯小說的閱讀,因為他的作品從不「文以載道」,讀者犯不著費盡心思在作品中尋求什麼仁義道德或教訓義理,而馬奎斯魔幻寫實的筆調也早已脫離我們習慣的理性邏輯思考,如果我們要問:「怎麼會有人入土十一年,屍身不但完好如初,皮膚光滑溫暖、眼睛明亮清澈,而且身體沒有一點重量?」《聖者》「一個年輕帥氣的男子怎麼可能會對七十六歲的老太婆產生好感?」《瑪麗亞姑娘》或者;「哪裡的風可怕到讓人寧願跳車也不到那裡去?」《北風》諸如此類的問題,那麼閱讀馬奎斯的作品就會變成一件無趣的工作,因為我們一直用「常理」來質疑他的小說情節,但是,文學是一種藝術表現,藝術表現的欣賞並不只用理性意識,絕大部分的藝術欣賞和體會是依賴非理性層次的知覺,從馬奎斯小說中傳達的意象就經常造成震憾,也就是說,文學作為藝術的目的已經有部分至於文學作為文字的部分,譬如用詞遣字、敘序節奏等等,因為本文所討論的對象是經過翻譯,雖然譯筆流暢明快,但是不同的文字所造成的性格差異是必然的,因此在這裡我們僅就前者─內容意象,而不從後者─形式文字來讀它。
馬奎斯的作品一向充滿豐富的色彩與影像,從<異鄉客>一書中,我們發現描寫「生命」與「死亡」象徵的場景頗多,例如:
「……我七點過後才醒,燦爛的陽光隔著窗外的爬藤射進來。內人在我身旁睡得正香。我自言自語說,『好笨,什麼時代了還相信有鬼。』這時候我聞到新鮮草莓的氣味,心頭一驚,居然看見壁爐裡冷冷的灰燼和已化為石塊的殘餘木柴,憂鬱騎士的肖像在金相框裡隔著三世紀的時空凝視我們。原來我們不是躺在昨晚入睡的樓下臥室,而是在魯德維科的寢宮,在大凶床的頂蓋和灰濛濛的帷帳下,身上蓋的正是鮮血餘溫未褪的床單。」《八月幽靈》
在這篇小說中,文中人物和妻兒到鬧鬼的古堡訪友,然而他們的內心幾乎沒有一絲恐懼,孩子們嘻嘻哈哈的在古堡內任意穿梭,大聲呼喚「魯德維科」──傳說中鬼的名字,直到整篇小說結束,他們醒來時發現自己並不睡在前一晚睡的房間,而是睡在傳說中的凶房,這時候,著者才向讀者證明:「鬧鬼了」。
在這一篇簡短而充滿生氣的小說中,原本令人不寒而慄的鬧鬼事件變成一件詼諧的事情,書中人物發覺鬧鬼的時機是溫煦明亮陽光照耀的早晨,在一剎那,那個場景中,生與死的差距似乎難以衡量,滑稽與陰森同在,產生了一個黑色喜劇的效果。
在《富比士小姐的幸福暑假》中,著者從一個九歲的小男孩的角度,回想暑假中與家教兼保母富比士小姐相處的故事,在這個短篇中有數幕出色的場景:
「我們下午回到家的時候,發現一條巨型的海蛇脖子被釘在門框上,黑色身體發著磷光,眼睛還亮閃閃,張開的下頦露出鋸子般的牙齒,整個看起來活像一道吉普賽的惡咒。」
這個場景如同怪獸現身,我們想像得出,小男孩看著這龐然大物時,多麼驚惶失措,雖然一條巨型海蛇(後來文中說明是海鰻)的脖子被釘住,顯見這條怪物已經沒命了,但是這個奇特的意象已經緊抓住讀者的心:「哪裡來的怪物?」「它怎麼會出現在這裡?誰殺死它?」
富比士小姐管教小男孩的方式是嚴苛守時的,她的外表是這樣的:「南國的大熱天她居然穿著戰鬥靴和重疊翻領套裝,毛氈帽下的頭髮剪得像男人似的。」馬奎斯並未詳述小男孩白天如何嚴格的上課,但一位軍官似的女家教已經向讀者傳達了「軍事管理」的意念,其滋味可想而知。富比士小姐雖然白天用嚴苛的方式管教小男孩,但是到夜晚獨處時,她卻露出放縱任性的一面:
「她晚上芳心寂寞,過的正是自己白天譴責的那種生活。有一天黎明時分,我們出其不意撞見她穿著女學生的長睡衣,正在準備她的絕妙甜點。全身包括面孔都沾了麵粉,正縱情痛飲一杯甜葡萄酒……至此我們知道我倆上床後她不是回房間,而是偷偷下去游泳,甚至偷喝我父親一心一意留待重大場合使用的特殊美酒。與自己白天的禁欲說教和沈著鎮定完全相反,她狼吞虎嚥吃東西……我們聽見她在房間裡自言自語……我們聽見她唱歌,我們聽見她在床上啜泣到天明……」
富比士小姐的兩面人的表現,形成一種病態的印象,如果馬奎斯在這一段文字之始,不曾說明「她晚上芳心寂寞」,那麼整篇小說會造成更大的震撼,因為讀者更能費心去疑猜,為什麼富比士小姐在夜間的舉動如此反常,殊為可惜,同時使小男孩的敘事角度稍微太過成熟了,因為判斷過於明晰,同時減低了結尾的震撼性。不過大體而言,故事的發展仍是很有吸引力的,因為富比士小姐的嚴苛管教使小男孩心生惡念,兄弟倆在酒瓶內放了毒藥,期待了數天,富比士小姐首先在某夜喝了一半,但什麼事也沒有,其實讀者可以意會,小男孩在酒裡摻的可能根本沒有毒,兄弟倆失望的故意在用餐時頂撞富比士小姐,富比士小姐一氣之下宣布:「你們愛幹什麼就幹什麼。就當我不存在。」然後半夜裡拿著剩下的酒和蛋糕回房,開始放縱的另一夜。著者描寫:
「那天晚上她又自言自語好久,用興奮得發狂的語調高聲朗誦席勒的作品,讀完還大吼一聲,傳遍了整間屋子。接著她從肺腑吐出多次歎息,又像漂流的小船般連續吹出悲哀的哨音。」
第二天清晨富比士小姐當真沒有動靜,兄弟倆盡情的玩了一個上午,回家時發現門口站滿人群,停了警車和救護車,自以為闖了大禍的小男孩,手腳冰冷的從後門回家,在廚娘來不及阻止之前瞥到了富比士小姐的房間,結果:
「富比士小姐不在凌亂未整理的床上。她赤裸裸側臥在地板上的一灘乾血泊中,身上有好多處刀傷。一共有二十七個致命的刀孔,……」
其實這篇小說至此可以驟下句點,留下更突兀而令讀者張惶的結尾,但是馬奎斯還是補了幾句,說明富比士小姐必定是與某人在極度狂歡時遭到殺害,而且從前面所描寫的「芳心寂寞」的富比士小姐,寧願用生命極盡享受死前的肉體歡娛,也不願喊一聲「救命」,因此她大聲朗讀詩作,直到力氣用盡呢喃而死。
從前面摘錄的文字已經充分顯示出《富比士小姐的幸福暑假》中的驚人畫面,當然從小男孩的敘事中並未說明凶案的前因後果,留下意猶未盡的謎團,然而海蛇、血案死屍的凶狠,都營造出這篇小說炫麗的意象。
在<異鄉客>一書中描寫的盡是這些擴張讀者想像力的情節,有的像童話,例如《流光如水》中的小兄弟(九歲的托托和七歲的喬爾)他們問文中的「我」,為什麼一碰開關,燈便亮了,「我」隨口回答:「光就像水,你一扭開龍頭,它就出來啦!」小兄弟深信不疑,而且燈光也如同流水般任他們航行、潛水、游泳,小男孩也不斷向父母要求航行、潛水器材,因為小男孩的表現總是優異又傑出,因此他們的願望總是獲得實現,在父母晚上外出時,他們便扭開燈光,在光海中盡情航行或潛泳。這個故事所營造的意像相當美。然而在故事結尾,小兄弟招待了全班同學在家中航行,但是他們扭亮了太多燈,使公寓「氾濫成災」,最後三段的描述如同詩一般的畫面:
「……卡斯特拉納街的行人都看見一道光瀑從一幢樹影掩映的老建築物流洩下來;溢出陽臺,一股一股沿著房屋正面傾注而下,呈金色洪流急奔下大道,一路照亮了市區,直亮到瓜達拉馬。
救火隊為應付這個緊急狀況,撞開五樓的門,發現公寓滿是金光,一直淹到天花板。……家用品詩意盎然,自己長了翅膀在廚房的天空飛翔,……滿屋子漂浮的是他們的三十七個同學,……『醫院傳教士聖茱麗安紀念小學』的整整兩班學生遂淹死在卡斯特拉納街四十四號五樓─在西班牙的馬德里,一個夏天像火燒、冬風冷如冰,沒有海洋也沒有河流,內陸根性的居民永遠學不會光海航行術的遙遠城市。」
這篇是《流光似水》就這樣戛然而止,留下一個耐人尋味的結局,本篇的意象奇幻瑰麗,充滿詩意。
而其餘的短篇更多是描寫人世的偶然與荒謬,例如《我只是來借個電話》中的瑪麗亞,因汽車拋錨,誤搭上瘋人院巴士,結果被當成瘋子關在瘋人院終其一生,她的反抗被當成嚴重瘋病的表現,連她的丈夫好不容易找到她後,都聽信院方而真以為她應該繼續住下去接受「治療」,瑪麗亞這種與周遭不得溝通的景況很像卡夫卡的<城堡>,然而調性沒那麼冷漠,因為瑪麗亞反抗不得其門而入的結果就是:習慣瘋人院的生活並甘之如飴了。這種可笑而令人毛骨悚然的荒謬感,看似脫離現實,其實人生的真相更多的是無可理喻的荒唐,太多了。在<異鄉客>十二篇看似荒誕的短篇小說,我們可發現馬奎斯用精簡而尖銳的文筆,挖掘出「正常人」自以為沒有或以為世上沒有的「反常」,所謂「反常」不在事件表面,而在於人心,而且何謂「正常」,何謂「反常」?我們以為大多數人所接受者為「正常」,其實有時「反常」反倒被多數人所接受,但因為視野的偏曲而未被察覺,例如《我只是來借個電話》中的瑪麗亞。
馬奎斯的作品本就具有視覺效果,讀異鄉客可視為對馬奎斯作品的開端,因為篇幅短小,但同樣可使讀者的想像力奔放,本書有詩、童話般的奇趣,值得一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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