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歸本源-賈西亞.馬奎斯傳 1
文 ◎ 達索.薩爾迪瓦爾
譯 ◎ 卞雙成、胡真才
圖 ◎ 吳孟芸

 一九八二年諾貝爾文學獎得主賈西亞.馬奎斯(Gabriel Garcia Marquez),擅長用魔幻寫實(Magic Realism)的手法描寫人生悲歡,而他的作品中除了運用「白鏤刻」(Baroque)式的精美語彙外,在內容蘊含上更以寓言式的諷謔寫盡生命的空寂,並賦予宇宙永恆的真實性,近於佛學上「無相」的形而上境界。本刊精摘遠景出版公司即將出版的《回歸本源——賈西亞.馬奎斯傳》部分精采內容以饗讀者,除了瞻視大師文學高度之外,亦可從中窺見其童年生活與書寫文本相互滲透、影響的痕跡。 ——編按


一九二七年二月的某一天上午,加布里爾.埃利希奧為了不違背自己的誓言,決定讓路易莎獨自去娘家分娩。懷孕八個月的路易莎從十一點鐘的黃色小火車下來的時候,已經被長途旅行中堪稱海上之騾的輕便船和夏季炎熱天氣弄得喘不過氣來。因為她懷長子期間幾乎都在里奧阿查市,所以多年來常有人認為賈西亞.馬奎斯生於這個瓜希拉省的省城。實則不然,他生在阿拉卡塔卡,當外祖父尼古拉斯聆聽八點鐘的彌撒時,他出生在香蕉園的氣味中,時間是一九二七年三月六日星期天的炎熱早晨八時三十分。
已確定的預產期出生時刻險些釀成兩條人命的悲劇。每週寄往里奧阿查的糖果以及妊娠期最後一個月在阿拉卡塔卡母親和姑姑們對路易莎過分的照顧,彷彿在分娩之際就能證明出成效,但是儘管鎮上有名的接生婆桑托斯.比耶羅斯經驗豐富,可是孩子就是生不下來,而且產婦大量出血。這時人們叫來了什麼都懂一點兒的流亡加拉加斯人胡安娜.德弗雷特斯,她為產婦進行了恰當的人工呼吸,及時按摩,終於生下來一個九磅半的嬰兒。他剛出世便因臍帶繞頸而窒息(由此患了先天性幽閉恐懼症,他成名和富裕之後給自己買的住宅窗戶非常大,恨不得讓半個天空都進來)。正在這時,將要決定作家命運的女性之一——馬奎斯上校的表妹弗朗西斯卡.西莫多塞阿.梅希亞再度出場,這位在家什麼都懂、什麼都說了算的女人立即吩咐往嬰兒身上潑洗禮水以防死亡。因為這樣,所以家人給他取了加布里爾.何塞.賈西亞.馬奎斯這個名字,可是家裡多叫他名字的指小詞「加比托」,經過三年四個月二十二天以後才正式為他命名。
加布里爾.埃利希奧過了幾個月才去阿拉卡塔卡看他的孩子。他心裡因為怨恨岳父岳母,一次又一次地發誓不去那個「窮人的死地」。然而看望兒子的天然願望和許多請求央告的代價,最終將他拉回到阿拉卡塔卡。丈人家的氣氛不僅正常而且喜慶,上校把手伸給他,許諾補償他過去的感情損失。「我準備向你表示你所希望的一切道歉,」上校十分謙卑地說。「已經用不著了,」加布里爾.埃利希奧答道。賈西亞和馬奎斯夫婦的長子給兩家帶來了和解與幸福。加比托此後便跟著外祖父母並且將永遠是外公的孩子而不是父親的孩子;永遠是外婆和姑姥姥們的孩子而不是母親的孩子。
 
賈西亞.馬奎斯最著名的一部小說發表後的那些年,說了一些被有些人看作是愚蠢之言的心裡話:《百年孤寂》產生於他著魔般的想回外祖父母老宅的念頭;在文學方面給他影響最大的是外祖父母和《一千零一夜》;自從外祖父去世後他便百無聊賴;截至那時他寫的一切東西外祖父都知道或者八年前就聽說過。不光是截至那時所寫的,而且包括以後所寫的大部分東西他都知道。
但是,當時在那個宅第裡並沒有任何特別的地方使這個孩子著迷。所謂的迷人之處出現在後來的回憶與懷念中。在這個家裡他平平常常地生活著,和所有的孩子一樣長大想當偵探,想跟迪克.特蕾西一樣。確切地說情況恰恰相反,那個府邸是他童年中的大妖怪,因為它猶如胡利奧.科塔薩爾的短篇小說〈被占領的房子〉,一半的房間能讓人回想起死去的親人:來自巴耶杜帕爾縣的拉薩羅.科特斯表舅;佩特拉.科特斯表姑,她與易家蘭一般瞎,頭髮雪白,活了一百歲,死時坐在秋海棠長廊的一把椅子上;馬加里塔姨媽,二十一歲死於傷寒高燒,後來成了麗貝卡.邦迪亞的主要原型。
宅第既然是他童年的大妖怪,以後也就成為他一生中和一大部分作品中無法驅趕的魔鬼。所以作家坦誠地說他「時常清楚記得的並不是人,而是以前我和外祖父母一塊兒住過的阿拉卡塔卡鎮的那個宅院」;說他一輩子中每天睡醒的時候「都有一種亦真亦幻的感覺,似乎自己依然身處那令我魂牽夢繞的宅院」。不是說他回到那裡,「而是我就在那裡,不知年齡多大,也無任何特別的緣由,彷彿我從未離開過那個寬大的老院子」。這樣,賈西亞.馬奎斯永遠不離開阿拉卡塔卡的屋子,一切體驗和感受均來自記憶與夢境。體驗與感受十分強烈,以致於他發現了童年時不曾發現的牆壁裂縫,聽見了童年時幾乎沒聽過的蟋蟀的鳴叫,讓茉莉花的香氣薰得渾身芬芳。死人們夜遊時把茉莉花的氣味散布到各個房間中。
在如此寬闊、充滿昔日幽靈並且居住著如此怪異的人的宅院,在阿拉卡塔卡這樣一個巴別城式的、半個世界都一點一點地在進入的城鎮,他只有成長的份兒,服服貼貼聽外婆和姑姥姥們說話的份兒,瞪圓雙眼看著外公的份兒。加比托剛開始時很正常,和一切小孩一樣是個典型的淘氣鬼。雖然調皮鬼的真正化身是他那個叫人受不了的弟弟路易斯.恩里克,但加比托這個孤僻膽小的孩子卻由於以自我為中心地頑固地保護自己的利益,而恰如其分地獲得了調皮鬼的名聲。黑夜的恐懼平安過去之後,早晨是以加比托對吃喝的要求而開始的,以至於飯食若不符合他的心思,大人們就得放下一切事情去市場買他所想要吃的。他對知識的渴望更是強烈,什麼都問什麼時候都問什麼人都問;家裡來了客人,這個五、六歲的小孩便成了主要的主人。就在這個年齡,當他以成年人的專注傾聽別人說話的時候,忽然添了眨眼睛的毛病。這讓外婆忙碌起來,以為他眼睛發炎,於是用上好玫瑰花做成眼藥給他點——加比托幾個月大的時候外婆也是用玫瑰花湯劑給他服用,才度過了輕微的霍亂症。調皮鬼光笑不發出聲音,後來他才解釋說眨眼睛只是為了更好地聽懂大人們的談話,好像是這樣。
弟弟妹妹們記得最清楚的趣聞之一是:有一天,一位老軍人來家裡和外公敘說從前打仗時的陳年舊事時,平時和外公形影不離的加比托剛開始時不斷眨眼睛,接著眼睛動得很奇怪,當客人起身告辭時加比托才終於哭了起來,原來客人在敘舊的整個過程中都把穿靴子的一隻腳踩在孩子的腳上了。可能從此以後這孩子就下意識地將軍人的靴子與戰爭、強權這類事情聯繫了起來。弟弟妹妹一來外祖父母家,加比托不僅希望他們快點離開,而且特別注意外祖父母對其他外孫的親熱與愛撫。阿拉卡塔卡鎮上別人家的小孩如果在外祖父母家逗留時間過長,淘氣鬼加比托的嫉妒便會到達極端,他會偷偷擰人家,然後請人家回自己家裡去哭。為了使他「一統天下」的情況得以恢復,或者確切地說為了使情況恢復到他所熟悉的原狀,他又會重施故技,繼續沒完沒了地提問題、提要求。最後終於惹惱了外婆,外婆火大地說:「雞巴孩子!」她的喊聲響徹整幢老宅:「這個小東西真討厭!」
一到晚上,她只有一個辦法讓外孫不動,就是用死人來嚇唬他。外婆叫他坐在椅子上,說:「別離開這裡,要是亂動,佩特拉表姑就來啦,她正在她的屋裡;要不然拉薩羅表叔就來了,他也正在他的屋裡。」加比托一動也不敢動,想著那幾個熟悉的死鬼,聞著院子裡的茉莉花味,聽著蟋蟀鳴叫,大氣也不敢出。就這樣一直被挪到供奉聖徒像的那個房間的床上,在床上繼續做惡夢,外婆講的鬼魂在夢中變得又大又清楚,直到黎明時分雄雞的高歌和第一縷晨曦從房子的縫隙射進來轟跑外婆故事裡的妖魔鬼怪的時候,他的驚恐才會消除。
我們將要在賈西亞.馬奎斯第一個短篇小說〈第三次無奈〉裡,看到一個七歲的小孩,他死而復生,在一口棺材裡長了十五年,結果變成一個非物質的無形的死人。〈枯枝敗葉〉中那個十一歲的孩子坐在椅子上,長時間地面對一具自殺身亡的醫生的屍體。後來在〈有人弄亂了這些玫瑰〉中,小孩又成了坐在椅子上等待什麼的幽魂。這類形象將要出現在他的大部分作品中,它變得多樣和豐富之後,最終化作梅爾加德斯這一《百年孤寂》神話中時間結構的關鍵人物。這一形象是外祖母夜晚講的恐怖故事造就的,這些故事攪得賈西亞.馬奎斯永遠無法安寧。這種不安寧的時刻或許便是他撰寫那部宏篇巨作的過程中文思泉湧的時候。
特蘭基麗娜.伊關蘭.科特斯依然是一位精力旺盛的外祖母。她身材矮小,白內障已經翳蔽了灰色的眼睛;平直的白髮從正中分開,襯托著瘦長的面龐,最後在白皙的脖頸上方綰成一個髮髻。她時常身穿花紋很淡的黑色和半黑色衣服,從早到晚輕風似的在家裡飄來飄去,唱著歌或者下著命令:「你們做肉做魚,因為根本不知道要來的人愛吃什麼。」這句我們將會從易家蘭嘴裡再次聽到的話,可以使人大致領略這個各色人等造訪的好客人家家裡的烹飪術。然而作為一個行動敏捷的人,特蘭基麗娜從不慌亂,總是平靜得讓人驚奇。這也許由於她很少接觸現實,她的王國不在這個世界上,所以她對死人的閒話比對活人的閒話還在意。弗朗西斯卡.西莫多塞阿.梅希亞徒勞地企圖使她了解男人們,尤其是她丈夫的真實生活:「米娜,你是傻瓜,」她說,「尼古拉斯騙你,他有別的女人,你不知道。」特蘭基麗娜卻不動聲色。因為她太忙了,忙於料理活人死人相遇的陰陽邊界上的事務,忙於用迷信保護全家人。比方說,陰魂走開以前就應該讓小孩睡覺;孩子們躺著的時候如果門前有出殯的隊伍經過,應該叫他們坐起來,以免跟著門口的死人一塊兒死;應該注意別讓黑蝴蝶飛入家中,因為飛進來就意味著家裡要死人;若是飛來了金龜子則預示有客人要來;設法不撒落鹽就能躲避厄運;如果聽見怪響聲那就是巫婆進了家門;如果嗅到硫磺味就是附近有妖怪。她本身構成的這本迷信辭典的一大部分將由外孫連同對死亡的恐懼一起承襲。總之,她所有的鬼怪故事與迷信說法後來成了賈西亞.馬奎斯創作的沃土。
外祖母對鬼神的相信無疑是由於過去在瓜希拉省居住以及受加利西亞人的影響。一個同時又是加利西亞人的瓜希拉人很難承認活人與死人的界線。這種觀念除了存在在瓜希拉省外,實際上在拉丁美洲都很常見。賈西亞.馬奎斯能夠構思出《百年孤寂》,其中一個因素就是他察覺到了一個千真萬確的平平常常的事實,即不僅外婆和姑姥姥們,大多數哥倫比亞人和拉丁美洲人都生活在一種準現實之中。
所以特蘭基麗娜太太整天唱歌和胡說,而外孫不斷提要求提問題。
「姥姥,曼布魯是誰?他參加過什麼戰爭?」
她根本不知道,但想像力很強,便大膽地回答:「他是跟你外公一塊兒在千日戰爭中打過仗的人。」
大家知道,那首古老的民歌(加比托的外祖父很愛唱)中的曼布魯就是馬爾伯勒公爵本人,而賈西亞.馬奎斯將他作為轉瞬即逝的人物塞進小說的時候,寧願要外婆的說法而不要真實的說法。這便是馬爾伯勒化裝成老虎,與奧瑞里亞諾.邦迪亞上校一起輸掉哥倫比亞所有的內戰的緣由。
外祖母擺出一副「木頭臉」,順著外孫提了不知多少遍的問題的線索,給他講述充滿死人的各種鬼怪故事。她說話的嗓音猶如來自一個遙遠的世界——即故事主人公世界裡的竊竊私語。外公講的故事卻是現實主義的,充斥其間的死人是真實死亡的人。而外婆故事裡的死人活著,並且尋找活人以消除自己的孤獨,就像那個長頭髮的侯爵的女兒十二歲死於狂犬病,以後依然活在人們中間,並且在整個加勒比省創造出許多奇蹟一樣。
在那個充滿女人的家裡,特蘭基麗娜除了發號施令還做些實事,比如沒有女僕時她做飯;她一直是家庭麵包房的領班,認為這是她的專屬領地,這使她在這一帶獲得了優秀麵包師的美稱。對孩子她幾乎從來不管,她會在他們哭鬧和要睡覺時講死人故事和唱她自己創作的歌曲。這些歌曲唱的是故事,賈西亞.馬奎斯一直記著一首講述一對情人互訴衷腸的歌詞。所以敘事不僅需要故事也需要歌曲——這與日後這位未來的作家十分迷戀並且深受影響的《一千零一夜》、《羅曼采羅》有隱性的關連。羅曼采羅是西班牙民間謠曲的總稱,類似史詩但卻是可以壓縮成依調吟唱的戲劇性敘事詩。
所以,實際撫養加比托的是「巴」姨媽埃爾維拉.卡里略、姑姥姥韋內弗里達.馬奎斯,特別是「瑪瑪」姑姥姥弗朗西斯卡.西莫多塞阿.梅希亞。埃爾維拉是埃斯特萬.卡里略的孿生妹妹,馬奎斯上校與馬努埃拉.卡里略的私生女,十九世紀末生於巴蘭卡斯縣,二十歲上來到阿拉卡塔卡鎮,被父親和特蘭基麗娜收留。特蘭基麗娜一直拿她當自己的女兒,如同一直拿丈夫的許多私生子當自己的孩子一樣。而埃爾維拉也委實是一個十分孝順的女兒,一直服侍「米娜」老太太到八十四歲在蘇克雷鎮逝世。而她對整座宅院尤其是家裡的人頗具權威,一方面是因為她的性格,另一方面是因為她在眾多女人中顯得特別能幹,一天當中除了在秋海棠長廊繡花,還打掃衛生,並在衣服裡放衛生球防止蛀蟲,一方面照看小孩,另一方面又做要在市場賣的糖星星和小糖馬。與她正好相反的,韋內弗里達是家裡面一個可有可無的人,因為她和丈夫赫蘇斯.金特羅住在另一個宅院裡;她與家中其他女人不一樣,一方面因為她住得遠,另一方面因為她是尼古拉斯.馬奎斯心愛的妹妹,此一特權帶給她不少便利,以致於她才能這麼做。 (待續)


作者小傳:達索‧薩爾迪瓦爾,哥倫比亞作家,一九五一年生於安蒂奧基亞省聖胡安市。在麥德林市讀完中學和大學,赴西班牙馬德里大學修習政治法律學,並於一九七五年定居馬德里。曾擔任《國民報》、《觀察家報》等歐美多種報刊的評論員與記者。一九八一年獲西班牙「福地短篇小說獎」。除《回歸本源──賈西亞.馬奎斯傳》外,還出版了塞薩爾‧巴列霍、奧雷利奧‧阿圖羅等拉丁美洲作家的評傳。

from http://www.libertytimes.com.tw/2001/new/sep/23/life/article-1.ht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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