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達索.薩爾迪瓦爾 譯 ◎卞雙成、胡真才 圖 ◎ 吳孟芸
外祖母就是用這種表情不動聲色地給他講述極其恐怖的鬼怪故事。這是賈西亞.馬奎斯最神奇的文學資源,也多虧了這些故事,三十年後他才能將它們作為敘事藝術的一個關鍵予以採納,而寫出了《百年孤寂》。
然而超越特蘭基麗娜和上校,在家真正發號施令的是姑姥姥「瑪瑪」。她是這個家裡十足的家長,簡直就是家裡的上校,不僅什麼都知道、什麼都決定,而且最肯幹。她終生未嫁,因為她以投身家政事業代替了婚姻。而且她還是家裡的傳奇式成員之一,二十世紀頭十年的末期,她陪伴馬奎斯與伊關蘭夫婦一家從巴蘭卡斯遷徙到阿拉卡塔卡。她父母是何塞.馬里亞.梅希亞.比達爾和特雷莎.里奧斯,這使她成了上校的一等旁系親屬,還成了繼承尼古拉斯銀匠手藝的巴蘭卡斯縣的首飾工匠歐亨尼奧.里奧斯的半個姐姐。
弗朗西斯卡.西莫多塞阿是埃爾卡門德玻利瓦爾縣人,在故鄉跟著表兄長大。她膚色黝黑,身材中等,體質不太好;頭髮和印第安婦女一樣,梳向後面辮成兩條長辮子,上街的時候綰成髮髻。她從不穿色彩鮮艷的衣服,而是與特蘭基麗娜一樣穿長及腳跟的黑色或半黑色的,襯衣總穿短袖的;在家穿拖鞋,出門則會換上繫鈕釦的高腰皮鞋。她愛嘻嘻哈哈,愛高聲喊叫,愛發號施令;而當她實在難以忍受某些事物的時候,她則會像費爾南達.德爾.卡皮奧一樣對任何人、任何東西都罵不絕口。雖然如此,她卻是一個心地善良的人,她喜歡的孩子常常擠滿屋子,她時常在許許多多的客人身邊擺滿果汁、蘇打餅乾、沿海生產的奶酪,以及必不可少的、她親手做的摻入酸番石榴和甜石榴的糖果。
她一刻也不停歇,因為照看和引導孩子是她十分樂於做的事情,是她幫孩子們在河裡洗澡,給他們餵飯、穿衣服,孩子們任性時她加以疏導,帶他們去教堂參加下午的念珠祈禱儀式,並密切注視著他們的睡眠。她和加比托、馬戈特以及稍大一些的莎拉.馬奎斯就睡在那個供著聖徒像的房間。外祖母特蘭基麗娜為孩子們說唱完畢,弗朗西斯卡輔導他們禱告,他們睡著後,她坐在屋裡的小祭壇旁邊的一把椅子上自己再作禱告。祭壇上主要擺著聖約瑟和聖利塔的石膏像,掛著一張耶穌之心畫像和她親自從遙遠的巴蘭卡斯帶來的一張她十分喜歡的卡門聖母像。雖然她每天去聽彌撒,但只有星期日才帶孩子們去,她還把加比托帶去給安加里塔神父當侍童。她的虔誠和對教區的盡心效力使她光榮地掌管著教區和墓地的鑰匙,並且在重大慶典時管理祭壇。這麼忙碌之下她還有時間去幹活,給家庭經濟出一把力││和特蘭基麗娜與埃爾維拉一樣,她也將奶糖、椰子和番石榴加工之後,拿到市場去賣。
賈西亞.馬奎斯一直記著她,把她作為養育自己的一位不知疲倦、富於想像力的女性,他將這位保護村鎮的、聰慧的姑姥姥牢記在心。這位姑姥姥同特蘭基麗娜一樣信天主教、一樣迷信,不同之處在於她腳踏實地,並且十分熟悉民間文化。雖然外祖母令人尊敬的外貌將成為易家蘭的原型,但賈西亞.馬奎斯用以塑造她的本質的則是「瑪瑪」姑姥姥的人格與特徵。猶如易家蘭之於馬康多鎮,「瑪瑪」的人格光彩超出了家庭範圍。例如有一天,某位姑娘拿著一枚外殼部分凸起的蛋來到外祖母家,阿拉卡塔卡全鎮沒有人能說清楚這是什麼蛋,外祖母來找智慧嬸子弗朗西斯卡。嬸子仔細查看後,發表意見說是一枚蛇妖蛋。她叫人在院子裡燃一堆火燒了它,沒有一個人明白這倒底是怎麼回事,可她的意見立即被人遵從照辦了。
這種即使在十分異常、十分凄慘的境況中也正視生活的坦然和理智的方式,就是後來作家所稱的「木頭臉」,外祖母就是用這種表情不動聲色地給他講述極其恐怖的鬼怪故事。這是賈西亞.馬奎斯最神奇的文學資源,也多虧了這些故事,三十年後他才能將它們作為敘事藝術的一個關鍵予以採納,而寫出了《百年孤寂》。
儘管「瑪瑪」姑姥姥逝世時的狀況非常悲慘,可她把「木頭臉」一直保持到底。她不會織布,在她活著的最後那些日子,疼痛難忍的腎臟感染折騰得她站不起也坐不住,所以她請求埃爾維拉.卡里略為她繡壽衣,繡好以後又求她辦最後一件事:搭個小祭壇,方便死後幫她做九日祈禱用。「巴」姨媽一步一步地照她說的去做,在休養室的牆上掛一條白色床單,再靠牆擺一張桌子,上面依照垂死者指示的對稱方式放一對大燭臺、一尊基督受難像、一幅耶穌之心畫像,和她最喜歡的一幅卡門聖母像,而這間休養室原先乃是上校的辦公室。與不合時宜的格蘭德大媽和報復心重的神祕莫測的阿馬蘭塔.邦迪亞(在《百年孤寂》裡她繡自己的壽衣)一樣,「瑪瑪」姑姥姥一直到發布著最後的命令死去時,仍是處女之身,也許還繫著貞節帶呢。
加比托只能和外祖父完全溝通、完全理解,外婆和姑姥姥們的世界令他暈頭轉向,常常使他恐懼,而外公的世界給他提供條理和安全。外婆和姑姥姥們一給他講什麼荒誕不經的事情,外公總是說:「你忘了它吧,娘兒們才信這個。」然而,在外公安全世界的這邊,孩子卻不由自主地、好奇地窺探外婆的世界。一邊是真實地、歷史性地發展著的事物的世界,其中有條理和進展過程;相反的,另一邊的世界光怪陸離,充滿迷信,停滯的時間在循環論證中旋轉;對於主宰其中的謬誤推理,孩子無法像領會外公講的事情那麼容易地去理解它,所以外孫希望如他一樣英勇、自信、有條理;然而矛盾的是他的作家生涯卻將他擺在外婆這一邊而不是外公那一邊,他跟這兩邊的關係,在每個問題上都將會如此不同,而且不可調和,以致於這樣的一種關係不僅將決定性地影響《枯枝敗葉》和《百年孤寂》這兩個故事,而且還將影響他們本身的時空結構。
尼古拉斯.里卡多.馬奎斯.梅希亞上校是賈西亞.馬奎斯滿懷深情地稱頌最多的一個人。他說外祖父是他童年時期唯一能夠與之溝通的人,外祖父去世後他百無聊賴,甚至他作為成年人生活中的所有歡樂僅僅由於外公已經無法得知,而成為一種帶著缺憾的歡樂。外公呢,他以前每每惋惜現實生活中不允許他看到自己鍾愛的外孫的成就。爺孫倆是一個由女人主宰的家庭裡僅有的男人,這增強了他們爺孫倆的親密關係及友誼;作為老軍人的他管外孫叫:「我的小拿破崙」,外孫則稱他教皇。當外孫開始意識到兩人之間的親密時,外公大概已經六十八歲了,他是純正血統的西班牙人,中等身材,肚皮隆起,前額寬闊,短髭濃密,頭髮花白,笑容和善;戴金絲眼鏡,右眼失明││某一天,他在巴蘭卡斯市觀賞一匹白馬時,突然因青光眼而導致失明。
雖然尼古拉斯.馬奎斯這個舊軍人形體粗壯,但是他卻舉止文雅、言談有度、措辭精確,講問題一針見血。他務實、有條理,堪稱禮儀周全的楷模;他總是衣冠楚楚,尤其在舉行慶典的時候,即使天氣熱得讓人喘不過氣來,他也穿著坎肩,繫著領帶,以展示其華服美飾;坎肩的一個口袋裝著金殼懷錶,錶鏈斜穿過隆起的腹部;他時常把鬍鬚剃得乾乾淨淨和噴灑香水這兩種行為,使他的優雅更加地完善。外孫說他是:「肆無忌憚的通姦者和我所記得的最貪婪的饕餮之徒。」他數不清的私生子(作家說他尋找家族根源時在塞薩爾省和瓜希拉省認識了其中的十九個)啟迪出了奧瑞里亞諾.邦迪亞上校的十七個私生子,他的美食嗜欲為何塞.阿卡迪奧與奧瑞里亞諾第二的鋪張排場的筵席提供了素材,他播撒在地域遼闊的加勒比省的一些根苗隔三岔五地,特別是他們會在聖誕節期間光顧阿拉卡塔卡這所大宅院,特蘭基麗娜歡迎他們就像對待自己的親生兒子們,這點就如同易家蘭接待奧瑞里亞諾.邦迪亞上校那些私生子們一模一樣。
傑出、忠厚,省級稅務官和鎮政府出納的職務以及在自由黨隊伍中的政治活動,老上校的名望和良好的社會關係,使得他成為阿拉卡塔卡地位最穩固、最受人愛戴的長者之一,擁有無可辯駁的道義上和政治上的權威。他是根基十分純正的自由主義者,在政治態度的問題上,跟在名譽的問題上一樣一點也不含糊:他所遭受的最大的侮辱之一,就是一九○八年四月的那天傍晚,梅達多.帕切科.羅梅羅膽大包天地罵了許多話之後,在最後面說他是:「我們自由黨裡一個倒楣的累贅。」
他總是牽著外孫的手,注意讓他看一些東西,並且給他講一些東西。加比托這才漸漸了解了村鎮、外部世界、小寫的和大寫的歷史以及創造這些歷史的活生生的人。他拉著外孫的手沿著飛揚著灼熱塵土的街道,穿過謝了花的巴旦杏樹林,去看湯姆.米克斯的電影和國內最好的馬戲。馬戲團受如火如塗的香蕉開發事業的吸引而來,在村鎮上搭起了帳篷。這樣,外孫認識了許多過去只在兒童畫報及課本上見過的動物。某一天晚上,爺孫倆在馬戲場看過單峰駱駝回家以後,外公拿著辭典給六歲的外孫講解,他說:「這是單峰駱駝。這是單峰駱駝和大象的區別。這是單峰駱駝和雙峰駱駝的區別。……」這等於給他上了動物學和辭典學的第一課。每當孩子提問而外公猶豫著不知道該怎麼回答的時候,他便會說:「讓咱們來看看字典裡是怎麼說的。」作家之喜愛辭典和百科全書即來源於此。
沒有什麼一般問題和令人焦慮的問題是外祖父所不能回答的。每當外祖母在每天下午六點用鬼怪精靈堵住他的嘴之後,外祖父總會接著愉快地回答他沒完沒了的追問;有一次五歲的外孫回家說他剛才在香蕉公司特派員辦事處見到幾條硬得跟石頭似的棘鬣魚,外公便解釋說:冷凍的魚就像石頭一樣。加比托問什麼叫作冷凍?外公說就是把魚放進冰裡,可是什麼是冰呢?於是外公拉起他的手,領他來到附近的一個十字路口斜對面的特派員辦事處,讓人打開裝棘鬣魚的箱子,拿出冰給他看。在以後的許多年裡,冰的樣子和外公牽手領他看馬戲的情景一直在他腦海中縈繞,這兩種情景在記憶中融合,便成了《百年孤寂》開頭的情節。 (待續)

from http://www.libertytimes.com.tw/2001/new/sep/24/life/article-1.htm

arrow
arrow
    全站熱搜

    luishsu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