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一個人不是千瘡百孔的呢?
文/Kieslowski
有一次聽同事在聊天,竟然說到她的男友條件之一竟然是:「要有快樂的童年」,如果是十年前我聽到這樣的論調,一定嗤之以鼻,但現在卻是認同得不得了。年紀越大、認識的人越多,收集到的「樣本」越多,逐漸發現這種心理分析式的論調越來越吸引我的認同。以前百般無法認同的佛洛伊德ABC入門的「伊底帕斯情結」,後來竟也有了自己的認識方法,而對這種關於個人潛意識分析的論調越來越感興趣(雖然遇到那種無限上綱潛意識之流的論調還是很不以為然)。
葛瑞格荒木(Gregg Araki)兩年前完成而剛在台灣上映的《神秘肌膚》(Mysterious Skin,1994)就是針對這種童年創傷記憶所完成的動人影片,以不說教、不著痕跡分析的方式,帶領觀眾藉由觀看、縫合的方式來體會兩位青少年主角處理生命中創傷的過程而達到滌淨,也因次在片子演完之後那麼多人面對片尾的昇華片段無法自已,在每個人的肌膚之下,都有著外人無法理解的神秘刻痕。
尼爾在八歲的時候便清楚知道自己的性傾向和愛慕對象類型,他愛上了少棒隊的教練,同時也幫喜愛小男孩的教練物色性獵物,同為少棒隊裡的布來恩因為一次因雨終止的球賽而變成了教練性侵害的目標。強大的心理創傷使得布來恩的記憶產生了五個小時的空白,長大後他一直為此五個小時的空白所干擾,堅信自己是被外星人綁去做了人體實驗。
對尼爾而言,少棒隊教練的不告而別是另外一種創傷,使得尼爾對愛情的認知就此停頓,縱使他之后不斷以青春美好的肉體換取金錢,但他卻沒有任何情感,無視身邊圍繞著他的朋友對他的關心與好感。因此尼爾的青梅竹馬女伴溫蒂勸告對於尼爾百般傾心的艾瑞克說:「他的心是一個巨大的黑洞,小心不要被吸進去了。」「他是一顆行星,你看過行星會在意圍繞著自己的衛星的嗎?」尼爾的心變成巨大的黑洞,把任何情感都不斷地吸納進去,他像是在尋找什麼,但偏偏卻把關懷他的什麼都壓扁。直到最後布來恩與尼爾碰了面,回到那個引發創傷的原初場景(the primal scene)所在地,尼爾以略帶歉意的語調,以及從未在他臉上出現過的溫柔帶領著布來恩回溯他倆記憶中重疊的創傷經歷,尼爾的手終於懂得擁抱,布來恩找回了那空白的五個小時,鏡頭緩緩地飄升,以天使的眼光悲憫地擁抱這兩個彼此洗滌的心靈。
電影所處理的是與性侵害有關的情節,但其所輻射出來的能量,對於每個人自小大到所經歷過的種種挫敗及傷害,以及在每個人心中所累積下來的大大小小的創傷,有著強大的挑引及安撫力量。關於這部片的一些影評稱其具有「詩意」,原因也許就在此。
詩意是挑破現實社會層層理性限制的工具,把潛意識釋放出來,一如夢境。詩意統絡著這些道德規範之外的意象,讓人畏懼卻又不由得感受其美麗,如詩般地讓人體諒與感受。你無法確切地說出來那是什麼,或是根本無法說出。就像這部電影的「祕密」在前面半部電影裡面你就已經知道但還是肯慢慢去摸索「真相」,因為詩意不探索現實,而是真實;而真實無可言說,只有詩意差可比擬,只有詩意可以提供撫慰。
《神秘肌膚》的詩意就是這樣的一種巫魅力量,拖著觀看的參與者一同進入儀式,訴說著可能早已經知道的東西,但知道只是知道,體會才是真正心靈的力量。對於已經被現代社會馴化,或是因為現代社會而進入另外一種錯亂世界的人心,《神秘肌膚》所提供的彷彿如古希臘悲劇為時代的觀眾所提供的洗滌方式是一樣的,這部片絕對適合在闃黑電影院進行秘覺儀式般地觀看,把自己拋出,再緩緩地接住。
後記:
標題這句話是我改自《暗戀 桃花源》中的對白:
江濱柳:有些事情不是你說忘就忘得掉的。
雲之凡:可是你一定要忘記呀!你看我們周圍的人,哪一個不是千瘡百孔的?
劇情是《暗戀》這齣戲中男主角江濱柳在外灘公園和女角雲之凡約會時憶起了當時淪陷在日軍手中的東北故鄉,雲之凡安慰他的話。不僅僅是那個「大時代」(為什麼叫大時代?)兒女會有的感嘆,我覺得每一個時代,每一個人的心裡,有誰不是千瘡百孔的呢?心裡面沒有任何孔洞的人是怎麼樣的人呢?大概就像《藍色大門》裡面的張士豪吧,孟克柔對他說:「如果你十七歲,生活裡的煩惱只有考不考得上大學、小便可以不要分岔,那你是多麼幸福的小朋友呀!」甚至,根據導演座談會裡面所看到的院線版被刪掉的部分,張士豪到了念高中卻不知到什麼叫做貧窮,他真是幸福的小孩呀,幸福到無法在這個社會被認為是真實存在的人,只是人類生活的夢想。
轉自南方人文電子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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