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卑微又偉大的城市獨幕劇 文◎小布

讀莫拉維亞的短篇小說集《羅馬故事》,不妨一天看個幾篇,然後,從生活中體會其真諦。

每日為生活而奔忙的中產階級、窮到大膽進教堂偷東西的小偷夫妻、文具店老闆、卡車司機、街頭小混混、工人、理髮師、計程車司機、女傭……雖然故事背景都是在二次大戰後的羅馬,但是讀著讀著,卻彷彿起了一種時空轉換的奇妙作用,你會發現套用在現代的紐約、東京、台北、高雄……任何一個大城市裡,都可能見到〈嬰兒〉一篇中那對猶豫不決的父母、〈沉思者〉那個忠實卻又怪異的餐廳服務生、〈酒紅胎記〉那個根本是吃軟飯的理髮店老闆,或是〈完美的謀殺〉那種怨恨情敵的氣憤、〈騎虎難下〉主角面臨的那種左右為難的情境、〈浪費者〉中那位丈夫從滿腹無奈到乾脆一不做二不休的心路歷程……

莫拉維亞用最生活化的角色,鋪陳出形形色色的際遇,看似平凡,卻也正因為這些平凡而顯得更親切、更能感動人心。正如名翻譯家倪安宇所說:

『看似沒有大塊鋪陳、大格局野心的文字,反而可見莫拉維亞更深層、敏銳的觀察力……靜靜觀察那喧囂舞台上的每一個細微枝節,在內在與外在真實世界交集處,彷彿也看到了自己。』

 
 
 
 
<別追究>

安妮絲沒有道別就走了,其實她可以先通知我的,她甚至沒說聲:分手吧。我不敢說自己是完美的人,但如果她能先告訴我到底欠缺了什麼,我們至少還可以彼此溝通討論。相反的並沒有:在這兩年的婚姻中,連一個字也沒說;然後,某個早上,趁我不在的時候,偷偷的離開了,就像找到新主人的僕人似的。她離開了,但直到現在,離她丟下我已經過了六個月,我還不知道究竟為什麼。

那個早上,我到附近的市場買菜之後(我喜歡由我去買菜:我了解價格、知道我想買什麼,我喜歡講價和討論、試吃和試用,我想知道我的牛排肉是從哪頭牛身上切下來的,蘋果是從哪一箱挑出來的),因為想為飯廳的窗簾找一公尺半的流蘇,於是我又出去了一趟。由於我不想花太多錢,所以逛了老半天,最後才在烏米達路上的商店裡找到合意的東西。當我回到家的時候已經十一點二十分了,我走到飯廳裡比對一下流蘇和窗簾的顏色到底合不合的時候,看到桌上有墨水瓶、一枝筆和一封信。老實說,當時最讓我震驚的其實是在桌布上,有一塊墨水印子。我心想:『看,她真是太粗心了……把桌布弄髒了!』我把墨水瓶、筆和信全部移開,拿起桌布,走到廚房,拿一塊檸檬用力的擦,終於把那塊印子去掉。然後我回到飯廳,把桌巾放回原位,一直到這個時候,我才想起來有封信。信是署名給我的:阿佛雷多。我打開信讀道:『我打掃過了。中飯你就自己煮吧,反正你也習慣了。別了,我回娘家去了。安妮絲』。

一時之間我還搞不清楚怎麼回事。然後我再讀了一遍,最後終於了解:安妮絲已經走了,經過兩年的婚姻之後她離開了我。基於習慣,我不由自主的把信放進平常用來放置信件和單據的碗櫥抽屜裡,然後坐在一張小椅子上,靠在窗邊。我不知道應該怎麼想才對,我沒有任何心理準備也根本不敢相信。當我一邊在反省的時候,我的眼神落在地板上,看見那裡有一根白色小羽毛,想必是之前安妮絲在打掃的時候,從羽毛撢子上落下來的。我拾起那根羽毛,打開窗戶把羽毛拋出窗外。然後我戴上帽子,走出家門。

走路的時候我有個癖好,總是在人行道的紅磚上,一格踩一格不踩的這麼跳著走。我一邊走,一邊捫心自問,對安妮絲,我該怎麼做才好,她竟如此無情無義地棄我而去,簡直是侮辱我。我首先想到,自己是否有什麼哪怕是一丁點的背叛行為,使她怨恨而離去。我立刻自答:一點也沒有。我原本就不曾和太多女人交往過,我不了解她們,她們也不了解我;而且從我結婚的那一天起,可以說她們對我而言都已經不存在了。有時候安妮絲會逗我似地問:『如果你愛上了其他女人,你會怎麼做?』我總回答:『不可能。我愛妳,這份感情一輩子不會變。』現在,我回想起這件事,似乎依稀記得這『一輩子』並不令她愉快,相反的,她拉長了臉而且默不作聲。其他的想法依序閃過腦海,我從另一個角度去想,安妮絲會不會是因為錢的問題而離開我,或是因為我待她不夠好的關係。不過連這個問題也是,我認為我問心無愧。錢,沒錯,我是沒有給她多到能存私房錢,不過她要錢幹什麼?我總是隨時隨地準備好付帳。至於我待她夠不夠好,拜託,並不壞,你們評評理好了:一星期看兩次電影;一星期上兩次咖啡廳,而且無論她要點冰淇淋或只單點濃縮咖啡都無所謂;每個月幾份雜誌和每天一份報紙;在冬天時,有機會的話,也會去劇場看表演;夏天則到海濱我爸家度假。這些只是為了逗她開心的消遣而已。至於買衣服之類的,安妮絲更沒什麼可以抱怨的。當她需要任何東西,不管是胸罩、絲襪或手帕,我總是有求必應:和她一起去商店裡,選擇她指定的東西,很乾脆的付錢。還有裁縫店或帽子行也都一樣;每次當她告訴我:『我需要一頂帽子,我需要一件衣服』的時候,我都一定回答她說:『我們走,我陪妳一起去。』其他的,我得說安妮絲不是很挑剔:過了第一年之後,她幾乎也不再買衣服了。反而是我,會不時記起她應該需要這件或那件衣服。但從一年前她就回答我她有得穿而且沒什麼關係;只是當我想到這裡,從這個觀點來看,或許她和其他女人不一樣,不太注重穿著打扮。

所以說,感情上和經濟上都不是問題。剩下的就是那些律師們所謂的個性不和問題了。我忍不住問自己:如果在兩年之內我們不曾有過一次爭執,那麼,怎麼能說個性不和呢?我們總是在一起,如果真有這種無法容忍的個性不和,應該早就爆發了。但安妮絲不曾反駁過我,相反的,甚至可以說,她一個字也沒提過。好幾個晚上無論我們在咖啡廳或家裡度過,她很難得開口,總是我在說話。我不否認,我喜歡說話而且想要說話,特別是當我和一個讓我有信賴感的人在一起時更是如此。我的聲音平靜、不疾不徐,不會太高亢也不會太低沉,條條有理而且流暢。假如我面對某個爭論,我會從頭到尾鉅細靡遺地討論,面面俱到。我喜歡談論那些家庭生活的瑣事,我喜歡聊聊東西的價錢、家具擺設、烹飪料理、暖氣,總而言之就是每一件傻事。要聊這類的事情我從來不覺得累;我察覺自己經常順著同樣的條理,從頭再開始一樣的話題,這讓我覺得相當有意思。怎麼說呢?我是對的,對女人說話就應該要這樣子解釋清楚,否則還能聊什麼呢?而且,安妮絲一直都很專心的聽我說話,至少我是這麼感覺。只有一次,當我在解釋電熱水器怎麼運作的時候,我注意到她睡著了。我叫醒她問道:『怎麼了,妳覺得很無聊嗎?』她馬上回答:『不、不,我只是累了。昨晚我沒睡好。』

通常不管是在辦公室、商店工作,或甚至無所事事的丈夫們,經常都會和朋友們出去找樂子,但對我而言,我的辦公室、我的商店、我的朋友就是安妮絲。我不曾留她半刻孤獨,總是待在她旁邊,甚至於,你們或許覺得不可思議,當她在廚房做菜的時候,我也會陪著她。烹飪是我的嗜好,而且,每天早上,在吃早餐前,我都會套上一件圍裙到廚房幫安妮絲的忙。我什麼事都做一點:削馬鈴薯皮、幫菜豆莢去蒂,準備打蛋糊、注意鍋燒熱沒。我甚至做得比她更好,所以她常常會告訴我:『看吧,你來好了……我頭有點痛,我回床上躺一下。』於是我就自己一個人料理;藉著食譜的幫助,我也有本事發明新菜色。可惜安妮絲並不貪吃,最近她更是沒什麼胃口,對食物愛碰不碰的。有一次她有點半開玩笑的告訴我:『你錯生成男的了,你該是女的才對……不,應該是個家庭主婦。』我必須承認在這個句子裡有些是對的;事實上,除了烹飪之外,我也喜歡洗滌、燙衣服、縫紉,或許在有空的時候,花點時間幫手帕重新車邊。我說過,我從不曾留她半刻孤獨,就算一些朋友或她媽媽來找她的時候也是這樣;當她不知道為什麼,突然想要學英文的時候也是──為了陪伴在她旁邊,連我也調適自己去學那困難的語言。我是如此黏著她甚至有好幾次我自己都覺得很可笑,像那天在咖啡廳裡我沒有注意到她對我小聲說了一句話,我一直跟她到廁所前面,服務生把我攔下來警告我說那是女士專用的,我不可以進去。唉,像我這樣的老公不是很好找的。通常,她會對我說:『我必須到一些地方去,去看看一些你不感興趣的人們。』而我回答她:『我也一起去,反正我沒事做。』於是,她回答了:『隨便你,想來就來,不過我警告你,你會覺得無聊的。』相反的,並非如此,我不覺得無聊,事後我還告訴她:『你看吧,我沒有覺得無聊。』總而言之,我們是形影不離的。

我思考著這些事,怎麼樣也想不通為什麼安妮絲會離開我。現在我來到了我父親的店裡,那是一間宗教聖具用品店,在敏耐娃廣場那一帶。我的父親看起來很年輕:黑而捲曲的頭髮、黑色的鬍子,在那鬍子下面,總是掛著一抹我從來不了解的微笑。或許因為他習慣招呼神父和虔誠的善男信女的關係吧,他非常溫和親切、冷靜,總是很有禮貌。不過最了解他的母親卻說,那是因為他把情緒都往肚裡吞。於是,我穿過那些擺滿星座算命和神龕的櫥窗,直接走到商店後面他的寫字檯那裡。一如往常,他在算帳,一邊捻著鬍子一邊思考著。我氣喘吁吁地對他說:『爸,安妮絲離家出走了。』

他抬起眼睛,我懷疑在那鬍子下他偷偷笑著;不過這或許只是我的想像而已。他說:『我很遺憾,我真的非常遺憾……她去哪了?』

─ 本文摘自 艾伯托‧莫拉維亞新書《羅馬故事》

轉自皇冠讀樂電子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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