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球化賽局 權力重組 |
當那斯達克收購倫敦証交所,當印度把收到的外包程式作業再轉包給巴西,當海南島上的小鎮博鰲辦起論壇,要與瑞士達沃斯的世界經濟論壇分庭抗禮,新的全球化賽局促成新勢力的形成……
全球化等於美國化、以美國內需市場吸納其他國家出口、主導全球分工的時代,進入尾聲。債務緾身的美國,碰上儲蓄和成長率都高的亞洲,以及整合滿兩年的歐盟,一場新賽局正在開始……
撰文=王志仁
初春三月的北京,在沙塵暴還未肆虐前,剛脫離寒冬的天氣讓人特別精神。在城西海淀區胡同裡一戶民居改裝的咖啡店,這一天上午迎來一位特別的客人。川見充彥是富士通(Fijitsu)的首席設計師,前幾天剛從新加坡、台北、香港一路參加活動過來,北京是這趟亞洲行的最後一站。
川見充彥擅長設計手提式產品,像平板電腦(Tablet PC)和筆記型電腦。他自一九九六年進入富士通以來,關注的對象以日本用戶和市場為主,但從今年開始,他將花更多時間到亞洲各地接觸不同消費者,將他們的需求整合到新的設計當中。
「亞洲各地市場仍存在許多差異,但相同點愈來愈多,客戶的生活方式、工作方式和使用行為,是我很有興趣想了解的,」他舉例,日本人口老化現象明顯,亞洲其他國家也有類似狀況,反應在設計上,他在鍵盤上的標示字體,就改採高速公路路標的同型字體,取法遠距離方便辨識,讓老花眼也能看清楚;此外,在「S」鍵字體上,他刻意把上下兩個缺口都放大,避免被誤認是阿拉伯數字的「8」。
類似這樣的貼心細節,過去主要針對日本市場本身,以及歐美市場消費者量身訂做,接下來更多注意力將放在亞洲市場。更多像川見充彥這樣掌握定義產品和規格設計的決策者,將走出辦公室,進到龐大潛在消費者所在地區實地訪查。
鎖定美國內需不再有搞頭
促成這種改變的,首先是美國經濟結構問題產生的「推力」(push)。
自二戰結束以來,以日本為首,亞洲國家成長模式都採「進口替代、出口擴張」策略,努力發展製造業,以美國為出口市場,累積貿易盈餘並購買美國公債。之後的韓國、台灣、泰國和馬來西亞,以及一九八○年代加入發展行列的中國和印度,都走上同一條路。
這種以美國內需支撐亞洲國家出口的模式,如果還未走到盡頭,至少也離盡頭不遠。美國二○○五年當年度貿易逆差高達六千五百億美金,國內民眾平均每人賺一塊花一塊一的透支消費,使得美國債務問題日益嚴重。
巴菲特和索羅斯都警告,美國以透支消費帶動經濟已瀕臨界點,龐大債務讓美元長期必然走向弱勢,連帶拖累持有眾多美元部位的亞洲國家。到二○○五年底,日本外匯存底為九千億美元,中國為八千一百億美元。如果美元不貶值而採其他貨幣升值,以過去一九八○年代日幣升值的經驗來看,也解決不了美國的貿易逆差問題。
「照理說,美元貶值有助美國產品出口,但問題是出口只佔美國GDP的一二%,而且美國製造業都已外移,沒什麼產品可以出口,」曾任美國貿易談判代表、著有《全球經濟新霸主》(Three Billion New Capitalists)一書的普雷斯托維茲(Clyde Prestowitz)感嘆,從早期的家電和汽車,到現在的晶片、電腦和波音客機機翼,都移到海外生產,美國民眾現在買液晶電視還得進口,「雖然液晶技術是美國發明,液晶電視規格是由美國制定。」
亞洲就業機會是美國兩倍
其次,是亞洲市場崛起形成的「拉力」(pull)。
根據國際數據公司(IDC)三月初發布的一分報告顯示,在二○○四至二○○這五年期間,亞洲的資訊科技業將創造三千五百億美金產值、一百一十三億美金稅收和一百萬個新工作機會,年複合成長率達八.六%,是同一時期美國的兩倍。
「亞洲需要一體化,不管從經貿或貨幣角度來看,」博鰲論壇理事、澳洲前總理霍克在四月二十四日結束的博鰲論壇上總結。
一九九八年開始每年在中國海南島舉行的博鰲論壇,已成為亞洲向世界喊話的一個舞台。今年與會的八百五十多位亞洲各國政府領袖和企業負責人,在兩天密集議程中,討論內容非常廣泛,而結論就是持續強化區域內的經濟合作,並提出多項諸如「亞盟」(類似歐盟)和亞元(類似歐元)等方案。
今年二月初,日本和韓國即率先擴大雙方貨幣互換協定,將互換規模由七十億放大為一百五十億美元,目的是避險,杜絕一九九七金融風暴造成的貨幣急速貶值重演。建立亞洲區域內的貨幣互換網絡,以利成員國間的貿易往來清算(目前全球通用清算貨幣是美元),並抵御投機客炒作套利,在近兩年是各種亞洲經貿論壇的主要議題。
台韓強力主導科技發展
伴隨區域內成員合作而來的,是區域內產業的進一步分工,尤其是東亞地區。日本、韓國、台灣和中國大陸,各自和美國都有長期雙邊合作和競爭關係,並在此基礎之上形成分工,這種分工型態也在東亞成員間發生。
記憶晶片和液晶面板就是例子。十年前,這兩項產品的霸主都是日本,但是在韓國與台灣業者先後取得技術,並不斷籌資擴產之下,因經濟低迷或先前虧損過巨導致融資不易的日本企業,只能拱手退出。再早之前,日本則是打敗美國業者取得記憶晶片和液晶面板主導權。
今年四月七日傍晚宣布的友達購併廣輝面板廠,是台灣面板業挑戰韓國爭取主導權的一次重拳出擊。雙方都在這個產業下注很大,實力非常接近,暫時沒有一方掌握優勢,但也沒有一方敢停下來喘息。台灣擁有龐大的電子業下游做支撐,韓國則靠兩家大財團帶頭垂直整合。
無論勝負誰屬,東亞內的業者競爭,將帶動區域內投資增加和技術提升,確立這個區域在全球科技製造的地位。「美國的科技製造業已經空了,任何新產品開發出來,都要到亞洲採購零組件或在當地生產,」普雷斯托維茨強調,這是由經濟學的「比較利益」和「絕對利益」兩股力量所推動。
「比較利益」指的是,英國的氣候適合牧羊出口羊毛,西班牙的氣候適合種植葡萄出口葡萄酒,對雙方有好處的是以英國羊毛換西班牙葡萄酒,而不是讓英國去種葡萄,或者西班牙去牧羊。「絕對利益」指的是,美國一位理工碩士起薪六萬美金,在中國和印度只要十分之一,使得許多美國企業把工作移到亞洲。
東亞正成為規則制定者,不再只是規則遵守者。以台灣電子業擅長的代工(OEM)模式為例,過去OEM指的是照著客戶做出的產品,再複製做一樣的,是「合法的模仿」;目前台灣業者代工的客戶,許多已不生產產品,或者根本是軟體或服務公司,台灣業者根據客戶定義從頭開始設計,進行「合法的創新」,提升代工價值和自己在價值鏈中的不可替代性。做智慧型手機的宏達、代工i-Pod的英華達、以及代工Xbox遊戲機的緯創,都是例子。過去,是客戶在挑選他們,當這些業者的規模和技術能力提升後,談判籌碼跟著增加。「客戶挑我們,我們也挑客戶,」一位廣達電腦主管指出。
為進一步借重台灣業者能力,惠普的筆記型電腦的相關設計工作,除了工業設計還保留在美國,電路設計和機構設計部門已搬到台灣。「與其說外國公司把生產工作外包給台灣公司,不如說台灣公司把品牌和行銷外包給外國公司,」對台灣電子業熟悉的麻省理工學院電腦科學實驗室主任舒維都觀察。
中國企業入股跨國大公司
在東亞和全球分工關係中,暫時被定義為製造工廠的中國,則急欲跳脫刻板印象往前躍進。中國在去年首度成為汽車淨出口國,雖然淨出口量只有一萬多輛。兩大國產出口商奇瑞和吉利,今年各自訂定出口至少一萬輛的目標。奇瑞和吉利以生產小型自用車為主,售價在十萬至二十五萬台幣間,主推開發中國家市場。
原本生產顯示器的京東方,在三年前買下韓國現代的液晶面板廠,要逆向整合一步到位跨入面板生意,與台灣和韓國競爭。此外,包含收購美泰克和加州聯合石油等幾項國際大型購併案破局後,中國業者也在思索重新出招,最新策略是由中國知名財經學者項兵提出的「買進威名百貨(Wal-Mart)」。
這項策略的核心概念,是放棄「買斷」改採「買進」,避免受到當地政府壓力和政策干擾,以投資入股的方式,與大型跨國企業合作,具體做法是以二百三十億美金買下威名百貨的一○%股份,成為股東,融入它的全球採購和分銷體系,幫助中國業者掌握通路。
不論項兵的觀點是否被採納,中國企業向外擴張都不會慢下來,進攻方法也會愈來愈多。儘管中國仍未在任何一項技術密集產業取得領先,而且短期存在人民幣升值和工資上漲等不利因素,但挾著規模和資金做後盾,仍將衝擊許多行業現有秩序。
中國自二○○一年底加入WTO與國際接軌,全世界加快腳步走向中國,包含資本、人才、生意和工作機會;今年底,中國加入WTO的五年緩衝期到期,接下來是中國加快腳步走向全世界,爭取更大的發展空間。以往,各國都是先發展國內經濟,之後再參與區域分工,再融入全球分工架構,對中國而言,卻是國內企業發展、東亞區域分工和全球產業分工這三件事同時進行,難度和複雜度倍增,影響範圍也更大。
就在博鰲論壇結束後一週,五月一日,歐盟東擴滿兩年。兩年前的這一天,歐盟從十五個成員國擴大為二十五國,超越美國成為全球最大經濟體。歐盟東擴不僅是貿易額、人口和產值等各項數字加總變大,成員間關稅壁壘在撤除之後,加速區域內產業的重組分工。
從這一天前的一個月內,大型購併案動作不斷。法國的阿爾卡特敲定和美國的朗訊合併,來一場跨大西洋聯姻;不久,德國的西門子也傳出有意出售無線通訊設備部門,買方是美國的摩托羅拉,又是一場跨大西洋聯姻。
這是通訊設備業再一次重整行業秩序。六年前,這個行業屬於國家政策扶植,先進國家都有自己的指標通訊設備公司,像歐洲的諾基亞(芬蘭)、易利信(瑞典)、阿爾卡特和西門子,以及北美洲的北電網絡(加拿大)和朗訊,即便當時已面臨過度投資的惡劣情況,要整合卻是根本不可能。六年前朗訊和阿爾卡特即有意合併,最後關頭卻因究竟是合併或購併,名字怎麼放無法取得一致而告吹。
如今,在後進者如中國的華為和中興挑戰下,整合是唯一選擇,也是他們取得主動的唯一機會。以規模而言,華為在北美地區僅次思科、北電和朗訊,可排至第四。去年,華為傳出有意購併英國老牌無線通訊公司馬可尼,談判至最後階段因英國政府出面干預而破局。如果近期華為的名字又出現在新的國際標案或購併案中,並不令人驚訝。
不只是通訊設備業,接下來在汽車、家電、能源和零售等行業,中國勢力都會改變原有生態和規則,它既是全球分工架構下的一員,本身又參與改變分工架構。在以美國為絕對主導的時代式微後,所有參與這一場新分工賽局的成員,都在找尋自己的新位置,或說,都試圖搶更好的位置。
當那斯達克收購倫敦証交所,當印度把收到的外包程式作業再轉包給巴西,當海南島上的小鎮博鰲辦起論壇,要與瑞士達沃斯的世界經濟論壇分庭抗禮,在全球化賽局重新啟動後,最稀缺資源將是我們的想像力。
載自《數位時代》雜誌。
留言列表